但地下的紙屑已亂成一團,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盤旋跌落。萬震山叫道:“快,快,快搶!”二人飛步奔下樓去,拚命去抓四散飛舞的碎紙。但數百片碎紙有的飄飄蕩蕩吹出了圍牆,有的隨風高飛上天。二人東奔西突,狀若顛狂,卻那裏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劍譜重歸原狀?


    萬震山手上疼痛雖消,心中的傷痛卻難以形容,氣無可消,大聲斥罵兒子:“都是你這小賊,跟我來爭奪什麽?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劍譜怎會扯爛?”萬圭歎了口氣,不再去追搶碎紙,說道:“孩兒若不攔阻,爹爹早將這劍譜扯得更加爛了。”萬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兒子所說是實,但還是不住的唿喝:“放屁,放屁,放屁!”


    萬圭道:“好在咱們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殘破的劍譜中去查查,隻要能再找到些線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萬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錯,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聽得牆外有個聲音輕輕的道:“江陵城南!”


    萬氏父子大吃一驚,一齊躍上牆頭,向外望去,隻見兩個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隱沒。萬圭喝道:“馮坦、沈城,站著別動!”


    但那兩人既不迴頭,也不站住,飛快的走了。萬震山待要下牆追去,萬圭道:“爹,樓上還有……還有那……那淫婦。”萬震山轉念一想,點了點頭。


    父子倆迴到樓頭,隻見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過來,抱住了媽媽直哭。戚芳手足被綁,卻在不住安撫女兒。空心菜見到祖父與父親迴來,更“哇”的一聲,驚哭起來。


    萬震山上前一腳,踢在她屁股之上,罵道:“再哭,一刀剖開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嚇得臉都白了,那裏還敢出聲。


    萬圭低聲道:“爹,這淫婦什麽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處置她才是?”萬震山微一沉吟,道:“剛才牆外二人,你看清楚是馮坦、沈城麽?”萬圭道:“正是那二人,錯不了!隻怕秘密已經泄漏,他們知道是在江陵城南。”萬震山道:“事不宜遲,須得急速下手。這淫婦麽,跟她父親一般處置便了。”


    戚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隻放不下女兒,說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場,你殺我不打緊,我死之後,你須好好看待空心菜!”


    萬圭道:“好!”萬震山道:“斬草除根,豈能留下禍胎?這小女孩精靈古怪,今日之事都給她瞧在眼裏了,怎保得定她不說出來?”萬圭緩緩點了點頭。他很疼愛這個女兒,但父親的話也很對,倘若留下禍胎,將來定有極大後患。


    戚芳淚水滾下雙頰,哽咽道:“你……你們好狠心,連……連這個小小女孩兒也不放過嗎?”萬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別讓她叫嚷起來,吵得通天下的人都聽到了!”


    戚芳想起女兒難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靜夜之中,這兩聲“救命”劃破了長空,遠遠傳了出去。


    萬圭撲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大叫:“救命,救命!”隻嘴巴給按住了,聲音鬱悶。萬震山在兒子長袍上撕下一塊衣襟,遞給了他,萬圭當即將衣襟塞在戚芳口中。萬震山道:“將她埋在戚長發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過。”


    萬圭點了點頭,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樓。萬震山抱了空心菜。四個人進了書房。


    戚芳瞧著書房西壁的那堵白牆,心想:“我爹爹是給老賊葬在這堵牆之中?”


    萬震山道:“我來拆牆,你去將吳坎拖來!小心,別給人見到。”萬圭應道:“是!”奔向萬震山的臥室。


    萬震山拉開書桌的抽屜,其中鑿子、錘子、鏟刀等工具一應俱全,他取出來放在牆邊,瞧著那堵白牆,雙手搓了幾下,迴頭向戚芳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個寒噤。萬震山拿起鐵錘和鑿子,看好了牆上的部位,在兩塊磚頭之間的縫中,將鑿子鑿了進去。鑿裂了一塊磚頭,伸手搖了幾搖,便挖了出來,手法甚是熟練。他挖出一塊磚頭後,拿到鼻子邊嗅了幾嗅。


    戚芳見了他挖牆的手法,想起適才見到他離魂病發作時挖牆、推屍、砌牆的情狀,心中已然發毛,待見他去聞嗅夾牆中父親屍體的氣息,害怕、傷心、再加上憤怒,破口大罵:“你這奸賊,無恥的老賊!”隻嘴巴給塞住了,隻能發出些嗚嗚之聲。


    萬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塊磚頭,突然腳步聲急,萬圭踉蹌搶進,說道:“爹,爹!不好了,吳坎……吳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嗆啷一聲響,油燈掉在地下,室中登時黑了,隻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萬震山道:“吳坎怎樣?大驚小怪的,這般沉不住氣。”萬圭道:“吳坎不見啦!”萬震山罵道:“放屁!怎會不見?”但聲音顫抖,顯然心中懼意甚盛。啪的一聲,手中拿著的一塊磚頭掉下地來。


    萬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屍體,摸他不到,點了燈火到床底去照,屍體已影蹤全無。爹爹房中帳子背後、箱子後麵,到處都找過了,什麽也沒見到。”萬震山沉吟道:“這……這可奇了。我猜想是馮坦、沈城他們攪的鬼。”萬圭道:“爹,莫非……莫非……吳坎這廝沒死透,閉氣半晌,又活了過來?”萬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號叫作‘五雲手’,手上功夫何等厲害,難道扼一個徒弟也扼不死?”萬圭道:“是,按理說,吳坎那廝一定給爹爹扼死了,卻不知如何,屍體竟會不見了?難道……難道……”萬震山道:“難道什麽?”萬圭道:“難道真有僵屍?他冤魂不息……”


    萬震山喝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快處置了這淫婦和這小鬼,再去找吳坎的屍首。事情隻怕已鬧穿了,咱父子在荊州城已難以安身。”說著加緊將牆上磚頭一塊塊挖出來。他睡夢中挖磚砌牆,做之已慣,手法熟練,此時雖無燈燭,動作仍十分迅捷。


    萬圭應了聲:“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顫聲道:“芳妹,是你對不起我。你死之後,可別怨我!”


    戚芳沒法說話,側過身子,用肩頭狠狠撞了他一下。萬氏父子要殺自己,那也罷了,竟連空心菜也不肯饒,狼心狗肺,委實世所罕有。萬圭給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舉起刀來,罵道:“賊淫婦,死到臨頭,還要放潑!”


    便在此時,隻聽得格、格、格幾下聲響,書房門緩緩推開。萬圭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慘淡的月光之下,但見房門推開,卻不見有人進來。


    萬震山喝問:“是誰?”房門又格格、格格的響了兩下,仍無人迴答。


    微光之下,突見門中跳進一個人來。那人直挺挺的移近,一跳一跳的,膝蓋不彎。萬震山和萬圭驚懼大駭,不自禁的退後了兩步。


    隻見那人雙眼大睜,舌頭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給萬震山扼死了的吳坎。萬震山和萬圭同聲驚唿:“啊!”戚芳見到這般可怖的情狀,也嚇得一顆心似乎停了跳動。空心菜嚇得將腦袋鑽入母親懷裏,不敢作聲。


    吳坎一動也不動,雙臂緩緩抬起,伸向萬震山。萬震山喝道:“吳坎小賊,老子怕……怕……你這僵屍?”抽出刀來,向吳坎頭上劈落。突覺手腕一麻,單刀拿捏不定,嗆啷一聲,掉在地下,跟著腰間一麻,全身便動彈不得。


    萬圭早嚇得呆了,見吳坎的僵屍攪倒了父親後,又直著雙臂,緩緩向自己抓來,隻想大叫:“吳師弟,吳師弟!饒了我!”可是聲音在喉頭哽住了,無論如何叫不出來,倒退了兩步,腿下一軟,摔倒在地。隻見吳坎的右手垂了下來,摸到他臉上,手指冷冰冰地,沒半分暖氣。萬圭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就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吳坎身子向前一撲,伏在萬圭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吳坎身後,卻站著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邊,取出她口中塞著的破布,雙手幾下拉扯,便扯斷了綁住她手足的繩子,迴過身去,在萬圭腰裏重重踢了一腳,內力到處,萬圭登時全身酸軟。


    戚芳先將空心菜抱起,顫聲道:“恩公是誰,救了我性命?”


    那人雙手伸出,月光之下,隻見他每隻手掌中都有一隻花紙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詩中夾著的紙蝶,適才飄下樓去時給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間,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無,失聲叫道:“狄師哥!”


    那人正是狄雲,鬥然間聽到這一聲“狄師哥!”胸中一熱,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叫道:“芳妹!菩薩保佑,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見!”


    戚芳此時正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飄行,狂風暴雨交加之下,突然駛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撲在狄雲懷中,說道:“師哥,這……這……這不是做夢麽?”


    狄雲道:“不是做夢,芳妹,這兩晚我都在這裏瞧著。這父子兩人幹的那些傷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見了。吳坎的屍體,哼,我是拿來嚇他們一嚇!”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牆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卻摸了個空,“啊”的一聲叫,顫聲道:“沒……沒有!”


    狄雲打亮了火摺,到牆洞中去照時,隻見夾牆中盡是些泥灰磚石,卻那裏有戚長發的屍體?說道:“這裏沒有,什麽也沒有。”


    戚芳在桌上拿過一個燭台,在狄雲的火摺上點燃了蠟燭,舉起燭台,在夾牆中細細察看,卻那裏有父親的屍體,誰的屍體也沒有。她又驚又喜,心中存了一線希望:“或許,爹爹並沒給他們害死。”轉身向萬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樣了?”


    萬圭和萬震山卻不知她在夾牆中並沒發見屍體,隻道她見了父親的遺體,便要動手複仇。萬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戚長發是我殺的,你衝著我報仇便是。”戚芳道:“爹爹真的給你害死了?那麽……他的屍首呢?”萬震山道:“什麽?夾牆裏的死人難道不是他?”戚芳道:“這裏有什麽死人?”萬震山和萬圭麵麵相覷,臉色慘白,兀自不信。狄雲拉起萬震山,讓他探頭到牆洞中一看。


    萬震山顫聲道:“世上真……真有會行走的僵屍?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婦,我……我是騙騙你的。咱師兄弟雖然不和,卻也不致於痛下毒手。你怎麽信以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時說謊的本領著實不錯,但這時驚惶之下,張口結舌,說出來的謊話牽強之至,誰也不會相信。要是他倔強挺撞,戚芳和狄雲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他這麽一說,兩人隻有更加確信是他害死了戚長發。


    狄雲伸掌搭在他肩頭,說道:“萬師伯,你害得我好苦,這一切也不必計較了。我隻問你:到底我師父是不是給你害死了?”說著運起“神照經”內功。霎時之間,萬震山全身猶如墮入了一隻大火爐中,似乎連血液也燒得要沸騰起來,片刻也難以抵受,想到戚長發的屍身竟會不知去向,心中驚疑惶恐,亂成一團,已全無抗拒之意,說道:“不……不錯。戚長發是我殺的。”


    狄雲又問:“我師父的屍首呢?你到底放在什麽地方?”萬震山道:“我確是將他砌入了這夾牆之中,是屍變……變了僵屍麽?”


    狄雲狠狠的凝視著他,想起這幾年來,自己經曆了無窮無盡的苦難,全是由於他父子的毒害,此刻萬震山又親口承認了殺死他師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會,心中畢竟歡喜多過哀傷,立時便要一掌送了他性命。他一咬牙,提起萬震山來,砰的一聲,從那牆孔中擲了進去。萬震山身子大,牆孔小,撞落了幾塊磚頭,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聲,輕聲低唿。狄雲提起萬圭的身子,又擲入了牆洞,說道:“一報還一報,他父子這般毒害師父,咱們就這般對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磚塊,便砌了起來,片刻之間,便將牆洞砌好了。


    戚芳顫聲道:“師……師哥,你終於為爹爹報了這場大仇。若不是你來……師哥,這人的屍體,怎麽辦?”說著指了指吳坎的屍體。


    狄雲道:“咱們走罷!這裏的事,再也不用理會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牆中,還沒死,倘若有人來救……”狄雲道:“旁人怎會知道牆內有人?咱們把吳坎的屍體移出去,旁人更加不會到這裏來查察。這兩人在牆裏活不多久的。”當下提起吳坎的屍身,走出書房,向戚芳招手道:“走罷!”


    兩人躍出了萬家圍牆,狄雲拋下吳坎屍身,說道:“師妹,咱們到那裏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給他們害死了麽?”狄雲道:“但願師父仍然健在。隻是聽萬震山的說話,就怕……就怕師父已經遭難。咱們自該查個水落石出。”


    戚芳道:“我得迴去拿些東西,你在那邊的破祠堂裏等我一等。”狄雲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給人撞見,多不方便。”狄雲道:“我陪著你好些。萬家還有別的弟子,可沒一個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緊。你抱著空心菜,在那邊等我。”空心菜經了這場驚嚇,抵受不住,早已在媽媽懷中沉沉睡熟。


    狄雲向來聽戚芳的話,見她神情堅決,不敢違拗,隻得抱過女孩,見戚芳又躍進了萬家,便走向祠堂,推門入內。


    過了一頓飯時分,始終不見戚芳迴來,狄雲有些擔心了,便想去萬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著空心菜,在廊下走來走去,想著終於得和師妹相聚,實是說不出的歡喜,但內心深處,卻隱隱又感恐懼;不知師妹許不許我永遠陪著她?心中不住許願:“老天爺保佑,我已吃了這許多苦頭,讓我今後陪著她,保護她,照顧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隻要天天能見到她,她每天叫我一聲‘空心菜師哥’。老天爺,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麽了。”


    突然之間,聽得祠堂長窗內瑟瑟作聲,似乎有人。狄雲一側身,站在窗下不動。過得片刻,長窗呀的一聲推開,有人走了出來。黑暗之中,隱約見到是個披頭散發的丐婦,狄雲便不在意下,隻想:“怎麽芳妹還不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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