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發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的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夥兒在這裏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推去,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前人影晃動,有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給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的又抓又擲,先後共有七人給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抓到,無不立時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餘下的十人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餘七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避,隻伸手抓出,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給他抓到的必定死於頃刻,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雲全然瞧不出來。片刻之際,七人全死。


    躲在獄室角落裏的餘下三人隻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雲隻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也想來搶奪連城訣!”狄雲一呆,道:“丁大哥,什麽連城訣?”他想到師父與師伯曾為“連城劍法”而吵嘴動武,不知兩者是否便是一物。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願出言相欺,冷笑了幾下,並不迴答。


    狄雲見這一十七人適才還都生龍活虎,頃刻間個個屍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在一起,歎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死有餘辜麽?”丁典道:“死有餘辜,倒也不見得。隻是這些人個個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了‘神照經’上的武功,給這批人逼供起來,那才真慘不堪言呢。”


    狄雲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如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給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並不笑他,歎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狄雲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屍。


    丁典道:“怎麽?”狄雲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顫了。狄雲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麽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是那並沒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後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麵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簷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隻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向上擲去,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屍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簷,給這屍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後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麽先前這一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麽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屍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迴,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隻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裏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雲奇道:“怎麽?”丁典拉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黑色裏衣剝了下來,將屍體擲出牢房,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狄雲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麽?”語音嚴厲。狄雲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雲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麽?”說到後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請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裏。我一生清白,從來沒拿過一件半件別人的物事。”


    丁典點頭道:“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這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雲不便違拗,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裏衣貼肉穿了,外麵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肩頭琵琶骨又穿了鐵鏈,更換衣衫委實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裏衣其實是前後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也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上的烏蠶蠶絲織成的。你瞧,這隻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隻得前一塊、後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家夥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想竟是送寶來了!”


    狄雲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個月十五……”丁典連連搖手,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願受的,用這寶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甚相幹?”


    狄雲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出岔子,現下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心法,你好好聽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雲萬念俱灰,決意不學,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後果,一股複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萬圭算帳。他親眼見到丁典赤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隻須學得他兩三成功夫,越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湧,滿臉通紅。


    丁典隻道他仍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狄雲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雲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功之法。


    狄雲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般容易練成的麽?我各種機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幾句話。”


    狄雲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師父”,他說什麽便聽什麽。但胸中仇恨洶湧如波濤,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次日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屍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雲隻說是這夥人自相鬥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雲隻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為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卻艱難之極。狄雲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想到了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後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後齊撞一般。狄雲眼前一黑,幾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隻見身前左右各站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後和兩側還有三個,一共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雲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支撐,不能露出破綻。”哈哈一笑,說道:“五位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幹?”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啪的一聲,中了一拳,身子搖了幾搖,險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雲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隻見他倏然躍近,擊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幾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雲的目光,向蜷縮在黑暗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極高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牆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迴手發掌,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人踉踉蹌蹌的走了幾步,又倒退一步,身子搖晃,似乎喝醉了一般,鬆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重之極,掙紮著走出六七步後,唿唿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幾下,便均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和尚便逃不了。”狄雲見這兩個僧人死得淒慘,心下不忍,暗想:“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狠了,是不是?”狄雲道:“我……我……”猛地裏喉頭塞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宮過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一命嗚唿了。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那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嗯,是了,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雲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厲害,叫做勝諦。這五個和尚都是青海黑教‘血刀門’的高手惡僧,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隻怕鬥他們不過。善勇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幾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後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須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加厲害,將來倒要跟他鬥鬥。”


    狄雲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後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幾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力相助,這才慢慢痊可。


    此後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狄雲勤練神照功,頗有進展。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物到獄中來囉唕,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轉眼間便送了他們性命。


    近幾個月來狄雲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去,和幾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卻極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下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忽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晌,又聽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狄雲有些詫異,轉過身來,隻見他抬起了頭,正凝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隻花盆。


    狄雲自練神照功後,耳目比之往日已遠為靈敏,放眼瞧去,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豔,丁典喜愛欣賞,那也不足為奇。隻是這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瓣凋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窗檻上總有一盆鮮花。狄雲記得這盆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黃薔薇仍然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為風吹去。狄雲心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十分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


    丁典大聲道:“怎麽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難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停步的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雲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雲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一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丁典這幾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這盆花,每飄落一片花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淒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塊肉那麽難受。


    狄雲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什麽這樣不安?”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你什麽事?囉唆什麽?”自從他傳授狄雲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兇狠無禮。狄雲甚感歉仄,待要說幾句什麽話分解,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沒坐下。狄雲聽著他走來走去,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也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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