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什麽肩頭卻痛得這麽厲害?為什麽這疼痛竟如此的難以忍受?他隻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隻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隻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兇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給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什麽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麽?”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奸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裏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武功高強,威名遠震,那有什麽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麵目很慈祥。他想知縣大老爺一時誤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麽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的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紮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兩肩劇痛,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他爬在地下,仍不住口的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的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仍然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唿小叫的幹什麽?還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著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隻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高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麽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出來的聲音微弱之極,隻是斷斷續續的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牆角落裏放著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臭氣和黴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隻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的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隻見這人滿臉虯髯,頭發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絲微笑,心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兇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裏,不禁眼淚一連串的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璫入獄,雖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製不住,索性放聲大哭。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像,好本事!你是個戲子麽?”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聲哭喊。隻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隻得慢慢收住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隻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雙腿酸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隻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獄卒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麵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隻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麽?”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可好?住在那裏?”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裏……”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加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麽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的道:“你……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為……為什麽要撇下我?”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麽事都跟她說,什麽事都跟她商量,那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樣的大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脹得麵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瞧他。


    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個字,忽見戚芳轉頭避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麽不相信我,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頭來,向著牆壁。


    戚芳迴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隻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裏。”但越用力,全身肌肉越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麵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隻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隻得委委屈屈的走了出去,一步一迴頭的瞧著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的向著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隻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迴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兇惡的犯人。隻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牆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有。


    狄雲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來,換來的隻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兇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了那兇徒出去。


    狄雲抬頭望窗,見天空月亮正圓,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罷?他倒好,以後不用再挨這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過了良久,他在睡夢之中,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兇徒迴來。狄雲睜開眼來,隻見那兇徒全身是血,顯是剛給狠狠的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去後,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隻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笞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醒轉,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迴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主意。”


    狄雲隻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麽主意給人好打?”那囚徒躍上前來,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踢死你才怪。”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讓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迴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晦氣,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這麽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迴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給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隻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後隻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忽忽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在獄中將近一年。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中,他為了避開瘋漢的毆辱,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隻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夕,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雙雙燕子,在嫩綠的柳葉間輕盈穿過。心中驀地一酸,向燕語處望去,隻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歎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歎過什麽氣,何況這聲歎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不住轉過頭去,隻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臉上神色誠摯,不再是那副兇悍惡毒的模樣,雙眼正凝望那盆茉莉。狄雲怕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臉色,忙轉過頭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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