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迴頭,隻見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雲問道:“兩把?”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臉色沉重,站在書房門外。狄雲和戚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麽會是我害死的?”戚長發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麽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可沒這麽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什麽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那裏是什麽連城劍法了?你叫卜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劍法,我正要向你請問。這兩天你做壽太忙,還沒問。萬師哥,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卜垣來對證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卜垣瞧去,見他神色甚為難看,顯然戚長發的話不假。狄雲和戚芳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心想:“卜垣這話我也聽見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隻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麽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發,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為什麽卜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騙我到江陵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為什麽要交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隻聽戚長發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給你。”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雲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氣惱,又感到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唿,淒厲異常。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隻見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發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雲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兇手!”和周圻、孫均等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兇手,捉兇手啊!”狄雲見萬門八弟子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


    戚芳又叫了一聲:“爹爹!”身子連晃,站立不定。狄雲忙伸手扶住,低下頭來,但見萬震山的屍身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雲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未迴答,隻聽得身後一個聲音說道:“你們是謀殺我師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雲和戚芳迴過頭來,隻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後心,劍柄抓在卜垣手裏。狄雲大怒,待欲反唇相稽,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麽話可說?不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卜垣冷冷的道:“兩位請迴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發後,一起送官治罪。”狄雲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師妹毫不相幹。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罷,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狄雲隻聽到外麵“捉兇手啊,捉兇手啊!”的聲音,跟著街上嘡、嘡、嘡的鑼聲響了起來,奔走唿號之聲,亂成一片,心中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又害怕之極,咬了咬牙,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麽得了?”狄雲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那裏去了?”掩臉走進自己房中。


    狄雲坐在房中,心亂如麻,手足無措。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隻剩半寸的殘燭,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追趕戚長發的眾人都已迴轉。“兇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無論如何要捉到兇手,給師父報仇!”“隻怕兇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著。”“哼!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屍萬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兇手。”“對,對!咱們把兇手的女兒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祭拜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屍首再說。”萬門家人弟子這些大聲議論,狄雲與戚芳都聽在耳裏,這時也都停息了。


    狄雲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著她一同逃走罷?不,禍事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眾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什麽‘連城劍’劍訣?我師父最老實不過,怎會去偷什麽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師父已殺了人,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人不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師父辯白。可是……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麵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抬頭,隻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屋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看去,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父。跟著又有一個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麽?難道師父還在附近,並沒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唿。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立即躍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唿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並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那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簷,又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隻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動。他縱到窗邊,往裏張去,隻見一個女子雙手給反綁在背後,橫臥在床,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雲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床上滾動掙紮,大聲唿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後心。右邊的漢子舉起椅子擋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狄雲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隻露出一對眼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唰唰唰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兄弟,扯唿!”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雲頭上砍來。


    狄雲見來勢兇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桌子,燭台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隻聽得唿唿聲響,兩人躍出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雲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一夥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忽聽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喲,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雲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雲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快,快過來!”狄雲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什麽?”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雲這一驚比適才更加厲害,明明見她雙手已給反綁了,怎麽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摟抱,不料這女子死命的牢牢抱住他腰,一時竟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光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麽事?什麽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賊,采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雲大急,叫道:“你……你……你怎麽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雲正待逃開,忽覺後頸中一陣冰冷,一件兵器已架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裏白光閃動,隻覺右掌猛地劇痛,當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鐵劍跌落地板。他俯眼看時,嚇得幾乎暈了過去,隻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給人削落,鮮血如泉水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瞥去,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隻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後心遭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賊啊!”隻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雲一呆,隻見戚芳站在魯坤身旁,臉上的神色又傷心,又鄙夷,又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脹得通紅,顫聲道:“你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狄雲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全身顫抖,說道:“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見狄雲右手五指全遭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緊牙齒,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為他包紮傷口。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隻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著不完……”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隻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雲推推拉拉,擁向他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後麵。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剛才你沒親耳聽見麽?沒親眼瞧見麽?”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後亂性。”吳坎大聲道:“他明明是想強奸小師娘!”萬圭道:“這人是個老實頭,未必有這麽大膽!”


    這許多事紛至遝來,戚芳早沒了主意,聽萬圭這麽為狄雲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哥……的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隻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的。”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雲,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骨碌碌的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但聽得叮叮當當,金屬撞擊之聲亂響。狄雲更加驚得呆了,隻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唿,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馮坦揭起被褥,又是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花項鏈、金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沒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那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橫逢大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麽?看來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麽?”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給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沒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


    魯坤打發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


    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夥瞧我麵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她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木棍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身子給另外兩個差役按著,木棍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麽,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麽。他心中隻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粗大的木棍從空中著力揮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他衣褲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的,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給木棍擊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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