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那大漢低哼一聲,聲音異樣。程靈素轉頭看時,見他雙目緊閉,舌頭伸在嘴外,已給牙齒咬得鮮血直流,全身不住顫抖,猶似發瘧一般。程靈素知他是急引內力強衝穴道,以致走火岔氣,此時若不救治,重則心神錯亂,瘋顛發狂,輕則肢體殘廢,武功全失,心想:“我們和他無冤無仇,何必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取出金針,在他陰維脈的廉泉、天突、期門、大橫四處穴道中各施針刺。


    過了一會,姬曉峰悠悠醒轉,見程靈素正在為自己施針,低聲道:“多謝姑娘。”程靈素做個手勢,叫他不可作聲。


    隻聽得胡斐在台上朗聲說道:“掌門之位,務須早定,這般鬥將下去,何時方是了局?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願意指教的可請三四位同時上台。弟子倘若輸了,決無怨言。”眾人一聽,都想這小子好狂,本來一個人不敢上台的,這時紛紛聯手上台邀鬥。其實胡斐新學的招數究屬有限,再鬥下去勢必露出破綻,群毆合鬥卻可取巧,混亂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則如此車輪戰的鬥將下去,自己縱然內力充沛,終須力盡,而施救馬春花卻刻不容緩,非速戰速決不可。


    他催動掌力,轉眼又擊了幾人下台。西嶽華拳門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長之命而來,因此無人上台與他交手,其餘四個支派中的少壯強手,盡已敗在他拳腳之下。至於四支派的名宿高手,自忖實無取勝把握,一來在西京已出過手,二來顧全數十年的令名,誰也不肯上去挑戰。後來藝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術最精的壯年好手,聯手上台,十餘合後還是敗了下來。


    這一來,四派前輩名宿、青年弟子,盡皆麵麵相覷,誰也不敢挺身上台。


    那身穿黑馬褂的姓蔡老者坐在台下觀鬥已久,這時站了起來,說道:“程師兄,你武功高強,果然令人好生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與本門所傳卻有點兒似是而非,嗯,嗯,可說是形似而神非,這個……這個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一凜,暗想:“這老兒的眼光果然厲害,我所用拳招雖是西嶽華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內勁,自然跟他們華拳全不相幹。”西嶽華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門武功,其中精微奧妙之處,豈是胡斐頃刻間瞧幾個人對拆過招便能領會?何況他所見到的又不是該門高手,自不免學得形似而神非。這時實逼處此,隻得硬了頭皮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門何以會分成五個支派?武學之道,原無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與眾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將天字派拉得來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無援。


    果然天字派眾弟子聽他言語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聲附和。那姓蔡老者搖頭道:“程師兄,你是姬老三門下不是?是帶藝投師的不是?老朽眼睛沒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門的。”


    胡斐道:“蔡師伯,你這話弟子可不敢苟同了。本門若要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與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那些大派爭雄,一顯西嶽華拳門的威風,便須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弟子所學的內勁,一大半是我師父這十幾年來閉門苦思、別出心裁所創,的確頗有獨到之處。蔡師伯倘若認為弟子不成,便請上台來指點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猶豫,說道:“本門有你老弟這般傑出人材,原是大夥兒的光采,老朽歡喜也還來不及,還能有什麽話說?隻是老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不能不說。這樣罷,請程老弟在台上練一套一路華拳,這是本門的基本功夫,這裏十幾位老兄弟個個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誰也不能胡說。你老弟隻要真的精熟本門武功,老朽第一個便歡天喜地的擁你為掌門。”


    果然薑是老的辣,胡斐跟人動手過招,尚能借著似是而非的華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練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際,真偽立判,再也無所假借。何況他偷學來的拳招隻一鱗半爪,並非成套,如何能從頭至尾的使一路拳法?


    胡斐雖饒有智計,聽了他這番話,竟然做聲不得,正想出言推辭,忽聽假山後一人叫道:“蔡師伯,你何以總是跟我們天字派為難?這位程師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進我門已有一十二年,難道連這套一路華拳也不會練?”隻見一人邁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頭挑腳色姬曉峰。近年來凡天字派有事,他總代父親出麵處理接頭,雖非該派支長,華拳門中卻沒一個不認得。


    姬曉峰躍上台去,抱拳說道:“家父閉門隱居,將一身本事都傳給了這位程師兄,一十二年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程師哥武功勝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還有什麽話說?”眾人一聽,再無懷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勝,悄悄調教了一個好徒弟,待得藝成之後,突然顯示於眾人之前,原和他脾氣相合。再說姬曉峰素來驃悍雄強,連他也對胡斐心服,那裏還有什麽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還待再問,姬曉峰朗聲道:“蔡師伯既要考較我天字派功夫,弟子便代程師哥練一套,請蔡師伯指點。”也不待蔡老者迴答,雙腿一並,使出“曉星當頭即走拳”,跟著“出勢跨虎西嶽傳”、“金鵬展翅庭中站”、“韋陀獻抱在胸前”、“把臂攔門橫鐵閂”、“魁鬼仰鬥撩綠欄”,一招招的練了起來。但見他上肢是拳、掌、鉤、爪迴旋變化,衝、推、栽、切、劈、挑、頂、架、撐、撩、穿、搖十二般手法伸屈迴環,下肢自弓箭步、馬步、仆步、虛步、丁步五項步根變出行步、倒步、邁步、偷步、踏步、擊步、躍步七般步法,沉穩處似象止虎踞,迅捷時如鷹搏兔脫。台下人人是本門弟子,無不熟習這路拳法,但見他造詣如此深厚,盡皆歎服。連各支派的名宿前輩,也不住價的點頭。隻見他一直練到“鳳凰旋窩迴身轉”、“腿蹬九天衝鐵拳”、“英雄打虎收招勢”,最後是“拳罷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嚴密,的是好拳!


    他雙手一收,台下震天價喝起一聲大采。自姬曉峰一上台,胡斐便自詫異,不知程靈素用了什麽法子,逼得他來跟自己解圍,待見他練了這路拳法,心中也讚:“西嶽華拳非同小可,此人隻要能輔以內勁,便成名家。”然而見他拳法一練完,登時氣息粗重,全身微微發顫,竟似大病未愈,或身受重傷一般。台下眾人未覺,胡斐便站在他身後,卻看得清清楚楚,又見他背上汗透衣衫,實非武功高強之人所應為,心中更增一層奇怪。


    姬曉峰定了定神,說道:“還有那一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願和程師哥比試的,便請上台。”他連問三聲,沒人應聲。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聲叫了起來:“恭喜程師哥榮任西嶽華拳門的掌門人!”眾人跟著歡唿。胡斐執掌華拳門一事便成定局。姬曉峰向胡斐一抱拳,說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還禮,見他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記掛著馬春花的病情,也沒心緒理會,說道:“姬師弟,請你快找間靜室,領咱們兩位師妹去休息。”姬曉峰點點頭,躍下台來,但雙足著地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胡斐走到台口,說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請各自迴去休息。明日晚間,咱們再商大計,總須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讓華拳門揚眉吐氣。”他這句話倒非虛言,心中對華拳門實是存了幾分感激。在眾官兵圍捕之下,若不是機緣湊巧,越牆而入時他們正在推舉掌門,多半馬春花便免不了毒發身死,倒斃長街之上。如有機緣能為華拳門爭些光采,他也真願意出力。


    眾人聞言,紛紛站起,口中都在議論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說姬老三深謀遠慮,一鳴驚人;有的讚揚姬曉峰這一路拳使得實是高明。天字派的眾弟子更興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幾個前輩名宿想過來跟胡斐攀談,胡斐卻雙手一拱,跟著姬曉峰直入內堂。程靈素扶了馬春花混入人叢,跟了進去。


    這座大宅子是華拳門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為掌門,本宅主人自對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終不揭開蒙在臉上的黃巾,與程靈素、馬春花、姬曉峰三人進了內室,說道:“姬大哥,多謝你啦!這掌門人之位,我定會讓給你。如有虛言,我豬狗不如。”姬曉峰哼了一聲,卻不答話。胡斐去看馬春花時,見她黑氣滿臉,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氣多進氣少,當真是命若懸絲。


    程靈素抱著馬春花平臥床上,取出金針,隔著衣服替她在十三處穴道中都紮上了,每枝金針尾上都圍上了一團棉花。她手腳極快,卻毫不忙亂。胡斐見她神色沉靜平和,這才放了一半心。


    過了一盞茶功夫,金針尾上緩緩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來金針中空,以此拔出毒質。程靈素舒了口氣,微微一笑,從藥瓶中取出一粒碧綠的丸藥遞給姬曉峰,說道:“姬大哥,真正對不住了,請你到自己房裏休息吧。這藥丸連服十粒,你身上的毒質便會去盡,半分不留。”姬曉峰接過了藥丸,一聲不響的出房而去。


    胡斐這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又以她看家本領,逼得姬曉峰不得不聽號令,笑道:“藥王姑娘無往而不利。你用毒藥做好事,尊師當年隻怕也有所不及。”


    程靈素微笑不答,其實這一次她倒不是用藥硬逼,那是先助姬曉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難,再在他身上施一點藥物。這藥物一上身後麻癢難當,於身子卻無多大損害,吩咐連服十粒的解藥,也隻是治金創外傷的止血生肌丸,姬曉峰並無外傷,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曉峰那裏知道?聽她說得毒性厲害無比,自不敢不俯首聽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來一試真假。於是便出來證明胡斐是他父親暗中所收的得意弟子,又演打一套西嶽華拳,令眾人盡皆敬服,無人敢再懷疑。


    程靈素拿了一柄鑷子,換過沾了毒血的棉花,低聲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這榻上歇歇,養一會兒神。有我照料著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除下黃巾,斜身倚在榻上。程靈素道:“你這位掌門程老師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十二個時辰之中,不能有人進來滋擾馬姑娘,也不許她開口說話,否則她內氣一岔,毒質不能拔淨,隻要留下少許,便前功盡棄。”


    胡斐笑道:“西嶽華拳掌門人程靈胡,謹奉太上掌門人程靈素號令,一切凜遵,不敢有違。”程靈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門人嗎?那位……”說到這裏,鬥然住口,俯身去看馬春花的傷勢。


    過了半晌,她迴過頭來,見胡斐並未閉目入睡,呆呆的望著窗外出神,問道:“你在想什麽?”胡斐道:“我想他們明日見了我的真麵目,一看年紀不對,不知會有什麽話說?好在隻須挨過十二個時辰,咱們拍手便去,雖對不起他們,心中不安,但事出無奈,那也隻好……隻好……”程靈素笑道:“也隻好狗急跳牆了。”胡斐笑道:“是啊!跳牆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這麽迴奇事。”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會,說道:“好!便是這樣。”胡斐問:“什麽便是這樣?”程靈素道:“咱們在路上扮過小胡子,這一次你便扮個大胡子。再給你胡子上染上一點顏色,包管你大上二十歲年紀。你要當姬曉峰的師兄,總得年近四十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說道:“我正發愁,跟福康安這麽正麵一鬧,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你若能給我裝上一部天衣無縫的大胡子,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嶽華拳掌門人的身分,到會中去見識見識。”程靈素歎道:“掌門人大會是不用去了,混得過明天,讓馬姑娘太平無事,也就是啦。到會中涉險,可犯不著。”


    胡斐豪氣勃發,說道:“二妹,我隻問你:這部胡子能不能裝得像?”


    程靈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壯年之人,裝部胡子有何難處?難是難在舉手投足,說話神情,無一不是中年而非少年。縱是精神矍鑠、身負武功的老英雄,卻也和年輕力壯的少年人不同。”胡斐道:“你大哥盡力而為。隻須瞞得過一時,也就是了。”程靈素道:“好,咱們便試一試。這一次我便扮個老婆婆,跟著你到掌門人大會之中瞧瞧熱鬧。”


    胡斐哈哈大笑,逸興遄飛,說道:“二妹,咱老兄妹倆活了這一大把年紀,行將就木,這場熱鬧可不能不趕。”程靈素低聲喝道:“聲音輕些!”但見馬春花在床上動了一下,幸好沒驚醒。胡斐伸了伸舌頭,彎起食指,在自己額上輕擊一下,說道:“該死!”


    程靈素取出針線包來,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鬢邊幾縷秀發,再從藥箱中取出些藥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調勻,將頭發浸在藥裏,說道:“你歇一會兒,待軟頭發變成硬胡子,我便叫你。”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對這位義妹的聰明機智,說不出的歡喜讚歎。睡夢之中,一會兒見馬春花毒發身死,形狀可怖;一會兒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責備他心腸毒辣;又一會兒自己給眾衛士擒住了,拚命掙紮,卻不能脫身。


    忽聽得一個聲音在耳邊柔聲道:“大哥,你作什麽夢了?”胡斐躍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說道:“我來照料馬姑娘,該當由你睡一忽兒了。”程靈素道:“先給你裝上胡子,這才放心。”拿起漿硬了的一條條頭發,用膠水給他黏在頦下和腮邊。這一番功夫好不費時,黏了將近一個時辰,眼見紅日當窗,方才黏完。


    胡斐攬鏡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隻見自己臉上一部絡腮胡子,虯髯戟張,不但麵目全非,且大增威武。胡斐很是高興,笑道:“二妹,我這模樣兒挺美啊,日後我真的便留上這麽一部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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