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蘭初時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癡戀,但見他整日提心吊膽,時時刻刻害怕自己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為這個丈夫苗人鳳,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可怕。在她心中,隻要兩心真誠相愛,便給苗人鳳一劍殺了,又有什麽?她看到田歸農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勝於珍重她的情愛。她是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兒、拋棄了名節來跟隨他的,而他卻並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她還隱隱覺得,田歸農之所以對自己癡纏,肯定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美色,更不是為了自己的一片真情,而是另有目的。為了權勢?還是為了財寶?這時她早已明白了田歸農,對於這個男人,天下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便是財寶和權勢。


    因為害怕和貪心,於是田歸農的風流瀟灑便減色了,對琴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候伴著她在妝台前調脂弄粉了。他大部分時候在練劍打坐;或是仰起了頭空想,在想做大官,或是在想成為大富翁?


    這位官家小姐,卻一直是討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功練得跟苗人鳳一般高強,又算得什麽?何況,她雖不會武功,卻也知田歸農永遠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卻不能不憂心,隻要苗人鳳不死,自己的一切圖謀,終歸是一場春夢,什麽富可敵國的財寶,什麽氣蓋江湖的權勢,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現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的三個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內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預備截攔,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不知道的長長鐵鏈……


    程靈素靠在胡斐身邊,一直默不作聲,但一切情勢全瞧在眼裏。她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了半截蠟燭,又取出火摺。隻要蠟燭一點著,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向身後眾人一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摺,便往燭芯上湊去,在夜晚點一枝蠟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那知背後突然颼的一聲,打來了一枚暗器。這暗器自近處發來,既快且準,程靈素猝不及防,蠟燭竟讓暗器打成兩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驚,迴過頭來,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厲聲道:“給我規規矩矩的站著,別搗鬼!”


    眾人目光一時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都不知道她要搗什麽鬼。


    程靈素見那暗器是一枚鐵錐,淡淡的道:“搗什麽鬼啊?”心中暗自著急:“怎麽這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機關?這可有點難辦了。”


    田歸農隻斜晃一眼,並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吧!”


    他手下一名漢子伸手向胡斐肩頭猛力推出,喝道:“你是什麽人?站開些。這裏沒熱鬧瞧。”他見胡程二人貌不驚人,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一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快走,別再顧我!隻要救出鍾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鍾氏三雄都大為感動:“苗大俠仁義過人,雖身處絕境,仍顧旁人,不顧自己。”田歸農心中一動,向胡斐橫了一眼,心想:“難道這小子還會有什麽門道?”大聲喝道:“請苗大俠上路。”


    這喝聲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槍並舉,同時向苗人鳳身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人擠在裏麵,眼見苗人鳳無可閃避,他雙掌一錯,硬生生的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五人兵刃盡數落空,喀喇喇幾聲響,一張椅子為兩柄刀同時劈成數塊。


    苗人鳳迴轉身來,神威凜凜的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敵人逃出。胡斐本待衝入相援,但見他迴身這麽一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然不勝,也不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人聯手,今日若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此後還有什麽臉麵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時?”胡斐道:“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路!”苗人鳳說道:“好,英雄年少,後生可畏!”說了這幾個字,突然搶入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


    室中這五人武功均非尋常,眼見苗人鳳掌力沉雄,便各退開,靠著牆壁,俟隙進擊。混亂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苗人鳳雙目既瞎,有無火光全是一樣,那五人卻可大占便宜。


    猛聽得有人縱聲大吼,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一槍對準他小腹,去勢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沒聲的伏著,倏地揮刀砍出,噗的一聲,正中他右腿。這人姓錢,五人中算他武功最強,他知苗人鳳全仗聽聲辨器,便屏住唿吸,靜靜蹲著,苗人鳳激鬥方酣,自不知他所在,他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這才揮刀砍落。


    屋內屋外眾人見苗人鳳受傷,齊聲歡唿。


    鍾兆文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一會可來不及了。”


    便在此時,苗人鳳左肩又中一鞭。他想:“今日之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出重圍。”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麵,須得將手中單刀拋給苗人鳳,他方能製勝,但門外勁敵不少,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擋。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思,叫道:“苗大俠接刀!”運起內力,唿的一聲,將單刀擲進門去。這一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敵人若伸手來接,手腕非斷不可,隻苗人鳳一人才接得了這刀。


    此時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揮刀砍出,手腕翻處,夾手已搶過單刀,聽著胡斐單刀擲來的風勢,刀背對刀背砸碰,當的一響,火花四濺,竟將擲進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你自己留著,且瞧我瞎子殺賊。”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大為不同,唿唿兩刀,將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牆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於劍術之人極少會使單刀,均想你縱然奪得一把鋼刀,未必比空手更強,各人齊聲吆喝,挺著兵刃又上。隻見門外亮光閃耀,又擲進一把刀來,這一次卻是擲給那單刀遭奪的姓錢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適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迴顏麵,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麵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聽得正麵刀來,左側鞭至,卻不閃不架,待得刀鞭離身不過半尺,猛地轉身,唰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唿。姓錢的心驚肉跳,伏身向旁滾開。


    胡斐大奇:“這一招‘鷂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為精妙!”


    屋中其餘三人一楞,有人叫了起來:“苗瞎子也會使刀!”


    田歸農猛地記起:當年胡一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又曾交換刀劍比武,心中一凜,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跟苗家劍不同。大夥兒小心!”


    苗人鳳哼了一聲,說道:“不錯,今日叫鼠輩見識胡家刀法的厲害!”踏上兩步,一招“懷中抱月”,迴刀輕削,乃是虛招,跟著“閉門鐵扇”,單刀先推後橫,又有一人腰間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驚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來這兩招虛虛實實,竟可如此變化!”苗人鳳曾得胡一刀親口指點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柢又深,比之胡斐單從刀譜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湛。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似電,吆喝聲中,揮刀“沙僧拜佛”,一人花槍折斷,鋼刀斜肩劈落,跟著“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斷腿跌倒。田歸農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神威,屋中隻剩下了一個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衝入相援,也未必能操勝算,決意誘苗人鳳出屋用鐵鏈擒拿。但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此人是使陰毒手法砍傷自己右腿之人,不容他輕易脫逃,鋼刀晃動,將他逼入屋角,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將出去,嗆啷一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乘勢在地下滾動,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一張板凳,用力擲出。那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砰的一聲,板凳撞正他胸口。這一擲力道何等剛猛,登時肋骨與凳腳齊斷,那人立時昏死。


    苗人鳳心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指使,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傷而止。霎時之間五名好手先後倒地,屋外眾人盡皆駭然,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名不虛傳!若他眼睛不瞎,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朗聲笑道:“苗兄,你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緊。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教領教你的胡家刀法!”接著使個眼色,那些手握鐵鏈的漢子上前幾步,餘人卻退了開去。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必有陰險後著,但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斐突然插嘴:“且慢!田歸農,你要領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你幾路,也就是了!”


    田歸農見他適才擲刀接刀的勁力手法,已知他並非尋常少年,但究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向他橫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膽敢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適才見苗大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敬佩,學了他幾招。隻好勞你大駕,給我喂喂招了!”


    田歸農氣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當胸猛劈過去,正是適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錢的手中兵刃這一招。田歸農舉劍封架,當的一響,刀劍相交,田歸農身子一晃,胡斐卻退了一步。


    田歸農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一手天龍劍法自幼練起,已有近四十年造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兩人這一較內力,胡斐便輸了一籌。但田歸農見對方小小年紀,膂力竟如此沉雄,滿以為這一劍要將他單刀震飛,內傷嘔血,那知他隻退了一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驚詫。


    苗人鳳站在門口,聽得胡斐上前,聽得刀削的風勢,又聽得兩人刀劍相交,胡斐倒退,說道:“小兄弟,你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點不錯。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請你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斐聽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這兩句話,心念一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正指出了我刀法的缺陷,跟敵人硬拚,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年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精義,正與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心中一喜,大聲道:“多謝苗大俠指點。適才你所使刀法,我隻試了一招,還有十幾招沒試。”轉過頭來,向田歸農道:“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厲害了麽?”


    田歸農喝道:“渾小子,滾開!”胡斐說道:“好,你不服氣,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如我使得不對,打你不過,我跟你磕頭。你要是輸了,那又怎樣?”田歸農滿肚子沒好氣,喝道:“我也跟你磕頭!”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敵胡家刀法,那就須立時將鍾氏三雄放了。這三位鍾爺威震兩湖,武功修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說單打獨鬥,你連我也打不過,更加不是三位鍾爺的敵手。單憑人多,又算什麽英雄好漢?”他這番話一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為鍾氏三雄出氣。三鍾雙手受縛,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快,對胡斐更不勝感激。田歸農行事本來瀟灑,但給胡斐這麽一激,竟大大的沉不住氣,心想:“你小子輸了,想磕幾個頭就了事?有這麽便宜事!今日叫你小命難逃我劍底。”左袖一拂,左手捏個劍訣,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使的是正宗天龍門一字劍法。


    眾人見首領出手,一齊退開,手執火把的高高舉起,圍成一個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閉門鐵扇’!”口中吆喝,單刀先推後橫,正與苗人鳳適才所使一模一樣。田歸農身子閃過,橫劍便刺。胡斐叫道:“苗大俠,下一招該當怎樣?”


    苗人鳳聽他叫出“懷中抱月”與“閉門鐵扇”兩招的名字,也不怎麽驚異,因胡家刀法的招數外表上看去,跟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並無多大不同,隻變化奇妙,攻則去勢淩厲,守則門戶嚴謹,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時聽胡斐急叫,眉頭一皺,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揮刀劈去。田歸農長劍斜刺,來點胡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鷂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斐已使“鷂子翻身”砍去。田歸農吃了一驚,急忙退開,嗤的一聲,長袍袍角已給刀鋒割去一塊。他臉上微微一紅,唰唰唰連刺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


    苗人鳳一驚,暗叫要糟。卻聽胡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了他三劍,怎地反擊?”


    苗人鳳順口道:“關平獻印!”胡斐道:“好!”果是一刀“關平獻印”!


    這一刀劈去,勢挾勁風,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田歸農是武林一大宗派掌門,所學既精,人又機靈,早搶先避開。胡斐跟著橫刀削去,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餘招一過,田歸農竟給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驚異之色,劍法即變,快擊快刺。胡斐展開生平所學,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唿喝:“上步搶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迴頭……”眾人見胡斐刀鋒所向,竟與苗人鳳所叫若合符節,無不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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