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幾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隻聽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著這曲情歌,自有一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


    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隱沒不聞,站著思索良久,這才迴去廚房。


    隻見薑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濕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薑家三人對程靈素又忌憚,又懷恨,但對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也有一股豔羨之意。三人冷冷的站著,並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幹草藥,放在桌上,道:“你們離開此間之時,那孟家一幹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煉製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薑鐵山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你幫我想得周到。”


    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兒子性命,你不說一個謝字,直到助你退敵,這才稱謝,想來敵人定然甚強。卻不知孟家的人是那一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一籌莫展,隻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一眼也沒瞧。


    薑小鐵嚇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囁嚅著道:“我……我……”薑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過了。”說著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著他身子轉過背後來,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尚未結疤。


    程靈素給他療毒之時,早已瞧見,但想到使用無藥可解的劇毒,實是本門大忌,不得不再提一下。她所以知道那兩人是小鐵所毒死,也因見到他背上鞭痕,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師無嗔大師的諄諄告誡:“本門擅於使毒,旁人深惡痛絕,其實下毒傷人,比之兵刃拳腳還多了一層慈悲心腸。下毒之後,如對方悔悟求饒,立誓改過,又或發覺傷錯了人,都可解救。但一刀將人殺了,卻人死不能複生。因此凡無藥可解的劇毒,本門弟子決不可用以傷人,對方就算大奸大惡,也要給他留一條迴頭自新之路。”


    心想這條本門大戒,二師哥三師姊對小鐵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膽犯規?見他背上鞭痕累累,縱橫交叉,想來父母責打不輕,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懲,於是躬身施禮,說道:“師哥師姊,小妹多有得罪,咱們後會有期。”


    薑鐵山還了一揖,薛鵲隻哼了一聲,卻不理會。程靈素也不以為意,向胡斐使個眼色,相偕出門。


    兩人跨出大門,薑鐵山自後趕上,叫道:“小師妹!”程靈素迴過頭來,見他臉上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問道:“二師哥有什麽吩咐?”薑鐵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須得有三個功力相若之人運氣施為,方能拒敵。小鐵功力尚淺,愚兄想請師妹……”說到這裏,雖極盼她留下相助,總覺說不出口,“想請師妹……”幾個字連說了幾遍,接不下話。


    程靈素指著門外的竹籮道:“大師哥便在這竹籮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夠為他解毒。二師哥何不乘機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強助?”薑鐵山大喜,他一直為大師哥的糾纏不休而煩惱,想不到小師妹竟已安排了這一舉兩得的妙計,既退強敵,又解了師兄弟間多年的嫌隙,忙連聲道謝,將竹籮提進門去。


    胡斐從鐵門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藍花,放入懷中。程靈素晃了他一眼,向薑鐵山揮手道別,說道:“二師哥,你頭臉出血,身上毒氣已然散去,可別怪小妹無禮啊。”薑鐵山一楞,登時醒悟,心道:“她叫王鐵匠打我,固是懲我昔日的兇橫,但也未始不無善意。鵲妹毒氣未散,還得給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這個小師妹的算中,自己遠非其敵,終於死心塌地,息了搶奪師父遺著《藥王神篇》的念頭。


    程靈素和胡斐迴到茅舍,鍾兆文兀自沉醉未醒。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時天已大明。程靈素取出解藥,要胡斐喂給鍾兆文服下,然後兩人各拿了一把鋤頭,將花圃中踐踏未盡的藍花細細連根鋤去,不留半棵,盡數深埋入土。


    程靈素道:“我先見狼群來襲,還道是孟家的人來搶藍花,後來見小鐵項頸中掛了一大束藥草,才猜到他用意。”胡斐道:“他怎麽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沒瞧得清楚。”程靈素道:“我用透骨釘打了他一釘,釘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質,還帶著那封假冒大師哥的信,約他們在樹林中相會。那透骨釘是大師哥自鑄的獨門暗器,二師哥三師姊向來認得,自是沒懷疑。”


    胡斐道:“你大師哥的暗器,你卻從何處得來?”程靈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時你大師哥已給你擒住,昏暈在竹籮之中,暗器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程靈素笑道:“不錯。大師哥見了我的藍花後早已起疑,你們向他問路,他便跟蹤而來,正好自投竹籮。”


    兩人說得高興,一齊倚鋤大笑,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說道:“什麽好笑啊?”兩人迴過頭來,隻見鍾兆文迷迷糊糊的站在屋簷下,臉上紅紅的尚帶酒意。胡斐一凜,道:“靈姑娘,苗大俠傷勢不輕,我們須得便去。這解藥如何用法,請你指點。”


    程靈素道:“苗大俠傷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處,用藥輕重,大有斟酌。不知他傷得怎樣?”這一句話可問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請她去施救,隻是素無淵源,人家又是個年輕女子,便像薑鐵山那樣,那一句相求的話竟說不出口來。


    程靈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隻是你也須答允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允得,答允得,什麽事啊?”程靈素笑道:“這時還不知道,將來我想到了便跟你說,就怕你日後耍賴。”胡斐道:“我賴了便是個賊王八!”


    程靈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換衣服,咱們便走。”胡斐見她身子瘦瘦怯怯,低聲道:“你一夜沒睡,隻怕太累了。”程靈素輕輕搖頭,翩然進房。


    鍾兆文那知自己沉睡一夜,已起了不少變故,一時之間胡斐也來不及向他細說,隻說解藥已經求到,這位程姑娘是治傷療毒的好手,答允同去為苗人鳳醫眼。鍾兆文還待要問,程靈素已從房中出來,背上負了一個小包,手中捧著一小盆花。


    這盆花的葉子也和尋常海棠無異,花瓣緊貼枝幹而生,花枝如鐵,花瓣上有七個小小的黃點。胡斐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靈素捧著送到他麵前,胡斐嚇了一跳,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程靈素噗哧一笑,道:“這花的根莖花葉,均是奇毒無比,但不加製煉,不會傷人。你隻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當我是牛羊麽,吃生草生花?”將那盆花接了過來。程靈素扣上板門。


    三人來到白馬寺鎮上,胡斐向藥材鋪取迴寄存的兵刃,付了二兩銀子謝禮。鍾兆文取出銀兩買了三匹坐騎,不敢耽擱,就原路趕迴。


    那白馬寺是個小鎮,買到三匹坐騎已很不容易,自不是什麽駿馬良駒,行到天黑也不過趕了兩百來裏。三人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見三匹馬困乏不堪,已不能再走,隻得在一座小樹林中就地野宿。


    程靈素實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來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鍾兆文叫胡斐也睡,說自己昨晚已經睡過,今晚可以守夜。


    胡斐睡到半夜,忽聽得東邊隱隱有虎嘯之聲,一驚而醒。那虎嘯聲不久便即遠去,胡斐卻再也難以入睡,說道:“鍾大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著,後半夜我來守。”


    他打坐片刻,聽程靈素和鍾兆文唿吸沉穩,睡得甚酣,心想:“這一次多管閑事,耽擱了好幾天,追尋鳳天南便更為不易了,卻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參與掌門人大會?”東思西想,不能寧定,從懷中取出布包,打了開來,又將那束藍花包在包裏,忽然想起王鐵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動:“難道程姑娘當真對我很好,我卻沒瞧出來麽?”


    正自出神,忽聽得程靈素笑道:“你這包兒中藏著些什麽寶貝?給我瞧瞧成不成?”


    胡斐迴過頭來,淡淡月光之下,隻見她坐在枯草之上,不知何時已然醒來。


    胡斐道:“我當是寶貝,你瞧來可不值一笑。”將布包攤開了送到她麵前,道:“這是我小時候平四叔給我削的一柄小竹刀,這是我結義兄長趙三哥給的一朵紅絨花,這是我祖傳的拳經刀譜……”指到袁紫衣所贈的那隻玉鳳,頓了一頓,說道:“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兒。”


    那玉鳳在月下發出柔和的瑩光,程靈素聽他語音有異,抬起頭來,說道:“是一個姑娘朋友吧?”胡斐臉上一紅,道:“是!”程靈素笑道:“這還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嗎?”說著微微一笑,將布包還給胡斐,隨即躺倒,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邊似乎隱隱響起了王鐵匠的歌聲:


    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第十一迴


    恩仇之際


    次日一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兩人快馬,隻奔馳了一日,迴去時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外。


    鍾兆文見屋外的樹上係著七匹高頭大馬,心中一動,低聲道:“你們在這裏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後,聽得屋中有好幾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張去,見苗人鳳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他身周站著五條漢子,手中各執兵刃,神色兇狠。鍾兆文環顧室內,不見兄弟兆英、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在保護苗大俠,不知何以竟會離去,不禁憂疑。


    隻聽得站近廳門口一人說道:“苗人鳳,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隻不過是多受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些自己尋個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手腳。”苗人鳳哼了一聲,並不說話。又有一名漢子說道:“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幾十年啦。今日乖乖兒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幾個響頭,爺們一發善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多吃幾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著嗓子道:“田歸農呢?他怎麽沒膽子親自來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你這瞎子,用得著田大爺出馬麽?”苗人鳳澀然道:“田歸農沒來?他連殺我也沒膽麽?”


    便在此時,鍾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一拍,他吃了一驚,縱出半丈,迴過頭來,見是胡斐和程靈素兩人,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聲道:“鍾二哥和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鍾大哥,不如你快去相幫,我在這兒照料苗大俠好了。”鍾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掛念著兄弟,從腰間抽出判官筆,向西疾奔。


    他這麽一縱一奔,屋中已然知覺。一人喝道:“外邊是誰?”胡斐笑道:“一位是醫生,一個是屠夫。”那人怒喝:“什麽醫生、屠夫?”胡斐笑道:“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那人怒罵一聲,便要搶出。另一名漢子拉住他臂膀,低聲道:“別中調虎離山之計。田大爺隻叫咱們殺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管。”那人喉頭咕嚕幾聲,站定不動。胡斐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想誘敵出屋對付,那知他們卻不上當。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迴來了?”胡斐朗聲道:“在下已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準能治好。”


    他說“毒手藥王”,意在虛張聲勢,恫嚇敵人,果然屋中五人盡皆變色,一齊迴頭,卻見門外站著一個粗壯少年,另有一個瘦怯怯的姑娘,那裏有什麽“毒手藥王”?苗人鳳道:“這裏五個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鍾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勝。”


    胡斐還未迴答,隻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勝啦!”


    胡斐迴頭看去,隻見高高矮矮十幾個男女,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餘名莊客僮仆,高舉火把。鍾氏三雄雙手反縛,已給擒住。一個中年相公腰懸長劍,走在各人前頭。胡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氣宇軒昂,正是數年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當年胡斐隻是個黃皮精瘦的少年,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自不認得。


    苗人鳳哈哈一笑,說道:“田歸農,你不殺我,總睡不安穩。今天帶來的人可不少啊!”田歸農道:“我們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隻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到舍下盤桓幾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洋洋自得之情溢於言表,今日連威震湘鄂的鍾氏三雄都已受擒,此外更無強援,苗人鳳雙目已瞎,又怎有逃生之機?至於站在門口的胡斐和程靈素,他自沒放在眼下,便似沒這兩個人一般。


    胡斐見敵眾我寡,鍾氏三雄一齊失手,對方好手該當不少,要退敵救人,料來不易。他遊目察看敵情,田歸農身後站著兩個女子,此外有個枯瘦老者手持點穴橛,另一個中年漢子拿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敵。另有七八名漢子拉著兩條極長極細的鐵鏈,不知有什麽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後仍然十分厲害,這兩條鐵鏈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著鐵鏈遠遠一絆一圍,他武功再強,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歸農望了一眼,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誘拐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你,你卻一個毒計接著一個,弄瞎了人眼睛,還要置人於死地。如此惡毒,當真禽獸不如。”


    胡斐卻不知道,田歸農為人固然陰毒,卻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自與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後,想起她是當世第一高手的夫人,每日裏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便疑心是苗人鳳前來尋仇,往往嚇得魂不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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