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多時,隻見路旁有個老婦人正放聲痛哭,身旁有四具屍首,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顯是被殺不久。隻聽那老婦哭叫:“李公子,你這大騙子,你說什麽‘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卻來強奸我媳婦,殺了我兒子孫兒!我一家大小都在這裏,李公子,你來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薩。觀音菩薩,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觀音菩薩,你不肯保佑好人,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夥!”袁承誌等不忍多聽,料想前麵大路上慘事尚多,當下繞小道而行。


    過了兩條小路,又通到大路上來,隻見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燒得濃煙上衝,烈火飛揚,屋前幾具屍首,男的身首分離,女的全身赤裸,顯是給人先奸後殺。洪勝海上前向跪在屍首旁的一名老者問道:“老公公,是誰在這裏幹了壞事,是官兵嗎?”那老者須發皆白,顫巍巍的指向北方,拍手罵道:“是官兵!崇禎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敗仗逃走了,現今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的是大順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麽官兵,都是惡賊狗強盜,就會害苦我們老百姓。客官,你瞧瞧,我穿得這樣破爛,已兩天沒飯吃了,還不是窮到底了。老天爺盡欺侮我們窮人,這天怎麽還不塌啊?”


    袁承誌等不忍再聽再看,上了大路,在路邊一些斷爛樹幹上坐下休息,忽聽得屋後有十數名農民放聲大哭,跟著有兩個高亢的聲音唱道: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唱到最後這兩句時,眾男女農民都和了起來,大聲叫道:“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奈絕望。袁承誌隻覺這些人就算立時死了,到了陰世也是苦楚萬分,盡是唿號呻吟的餓鬼。隻聽得紅娘子也跟著叫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袁承誌悲從中來,一生聽從師父、應鬆等長輩之教,要全心全意為國為民,獻身為人,救民於水火之中,隻想闖王得了天下,窮人不再受官府和財主欺壓,有一口安樂飯吃,那知渾不是這麽一迴事,望出去隻覺滿眼烏雲,如果此刻身在懸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縱身一躍,就此全無知覺,突然間忍不住放聲大哭。


    安小慧勸道:“承誌哥哥,天下事都是這樣的,咱們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誌,又再上馬趕路。


    趕了一會路,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忽聽得兵刃撞擊,有人交鋒。眾人拍馬上前,隻見二十餘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三人中隻有一人會武,左支右絀,甚是狼狽。


    眾闖軍大叫:“殺奸細啊,奸細身上金銀甚多,那一個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什麽多分一份?這不是強盜惡賊麽?”疾衝而前,拔刀向闖軍砍去。啞巴、洪勝海、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將二十餘名闖軍都趕開了。


    隻見三人都已帶傷,那會武的投刀於地,躬身拜謝,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說道:“尊駕可是姓崔麽?”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識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楊鵬舉,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十多年前,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曾見崔大俠大獻身手,擒獲奸細。雖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後,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來是‘山宗’的朋友,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


    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誌,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隻是曾隨孫仲壽、應鬆等人上過聖峰嶂。袁承誌道:“啊,是了。那日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複,諸葛星殞’,這十六字讚語,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寵。”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袁承誌居然還記在心中,也自歡喜。


    袁承誌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張朝唐道:“小人遠在海外浡泥國,一個多月前,聽得海客說起,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華從此太平。小人不勝雀躍,稟明家父,隨同這位楊兄,攜了一名從仆,啟程重來故國,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唉,那知來到北直隸境內,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登位稱帝,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逃到了西安,滿清兵一路追來。我們三人也隻得西上避難。那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闖軍,竟說我們是奸細,要搜查行李。我們也任由搜查,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便即眼紅,不由分說,舉刀便砍。若不是眾位相救,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說著苦笑搖頭。


    袁承誌心下不安,說道:“此去一路之上,隻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那僮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負起了包裹,說道:“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迴到中國,官兵說我們是強盜,要謀財害命。這一次再來中國,義軍說我們是奸細,仍是要謀財害命。我說公子爺,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罷。”張朝唐道:“中國還是好人多,咱們可又不是逢兇化吉了嗎?”


    次日眾人縱馬疾馳,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隻見一隊隊闖軍在高地上排好了陣勢,與對麵大隊兵馬對峙,對麵的旗號也是闖軍,雙方彎弓搭箭,戰事一觸即發。袁承誌大驚,心想:“怎麽自己人打了起來?”


    隻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萬歲爺有旨,隻拿叛逆李岩一人,餘人無幹,快快散去,倘若違抗聖旨,一概格殺不論。”


    袁承誌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們可沒來遲了。”忙揮手命眾人轉身,繞過兩軍,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走向高地上李岩所屬的部隊。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大帳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頂。


    來到帳外,隻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眾人都感奇怪。紅娘子與袁承誌並肩進帳,卻見帳中大張筵席,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李岩獨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舉杯飲酒。


    他忽見妻子和袁承誌到來,又驚又喜,搶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攜了袁承誌的手,笑道:“你們來得正好,老天畢竟待我不薄。”讓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屬另開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啞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誌見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為放心,數日來的擔憂,登時一掃而空,向紅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嚇得我好厲害!”


    李岩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甘苦與共,隻盼從今而後,大業告成,天下太平。那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那句話,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賜李某人的死,哈哈,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


    眾將站起身來,紛紛道:“這是奸人假傳聖旨,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將軍不必理會。咱們齊去西安城裏,麵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憤慨,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有造反之理;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引起了友軍的嫉忌;更有的說萬歲爺倘若不聽分辯,大夥兒帶隊去自己幹自己的,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大失民心,跟著萬歲爺也沒什麽好結果了。


    李岩取出一張黃紙來,微笑道:“這是萬歲爺的親筆,寫著:‘製將軍李岩造反,要自立為帝,大逆不道。著即正法,速速不誤。’下麵署著萬歲爺新改的名字‘李自晟’,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就算見了萬歲爺,也分辯不出的。”眾將奮臂大唿:“願隨將軍,決一死戰!”一名將官大聲道:“萬歲爺已派了左營、前營、後營,把咱們三麵圍住了,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是要殺咱們全軍。”眾將叫道:“萬歲逼咱們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罷!”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當即傳下將令,分派部隊守住各處要點,命各路精銳居高臨下,射住陣腳,隻守不攻。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定,料想必有奇策應變,於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帳帶隊守禦。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數十年,宛如春夢一場。”將酒一幹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袁承誌提高聲音,接口唱道:“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李岩當即住口,順著他的調子唱了下去。袁承誌心情憤激,運起混元功,將歌聲遠遠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軍皆聞。李岩製軍部眾正自悲憤,聽到歌聲,人人都唱了起來。


    奉命前來收捕李岩的闖軍多知李岩蒙冤,又不該殘殺友軍,內心有愧,並無攻山之意。眾軍本來都是流民、饑民、驛卒,跟著李自成造反,起初隻是為了活命,後來連得大勝,軍紀敗壞,隨著上官奸淫擄掠,原是出於人人求財得利、飽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長官非但不禁,而且帶頭作惡,眼見夥伴人人皆然,財物婦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這些兵將本來也不是壞人,隻是事勢使然,千百年來便皆如此。有時胡作非為之後,自知不該,但下次遇上,又不禁抹殺良心再幹。“老天爺,你塌了吧!”這悲憤無告的謠曲,闖軍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壓之時曾經唱過,後來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後,又聽眾苦人唱過,這時聽到遠遠傳來,不由得大聲應和,兩軍對峙,而齊聲唿唱,一時歌聲傳將出去,似乎一條長長的渭水也在嗚咽而和。


    李岩和袁承誌聽到峰下兩軍齊歌,都是感慨萬分。袁承誌道:“大王本來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為什麽一進了京,登基做了皇帝,忽然就變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岩道:“我不怪闖王疑我。闖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對我還是好的。”袁承誌道:“那麽他為什麽要下聖旨殺你?”李岩道:“隻有皇帝能下聖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誌搖頭道:“我隻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幹什麽就是什麽,怎麽會身不由主?”李岩道:“做了皇帝,要幹什麽就是什麽,誰也不能違抗。天下就隻一個皇帝,他自己做了,怕別人來搶他的,隻好把能搶他寶座的人都殺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個大大的好皇帝,他為了做皇帝,把親哥哥、親弟弟都殺了。”袁承誌道:“是啊,他如不殺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會殺了他,這叫做無可奈何。”李岩點頭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兩杯酒,和袁承誌對飲一杯,說道:“漢高祖殺了大功臣韓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韓信、彭越沒造反。別的朝代不說了,就說本朝吧,徐達大將軍、劉伯溫軍師、李文忠大將軍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開國,論到功勞,以宰相李善長為第一,還不是給殺了。此外功臣大將,給太祖皇帝處死的,諸如馮勝、傅友德、陸仲亨、周德興、耿炳文、費聚、趙庸、朱亮祖、胡美、黃彬、藍玉,個個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馬功勞之人。再如你爹爹呢,他功勞還不大嗎?下場又如何呢?”袁承誌道:“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以為我爹爹通敵賣國。”李岩搖頭道:“不是的。崇禎好像是中了反間計,以為你爹爹通敵賣國。其實崇禎所以要殺你爹爹,是為了你爹爹殺了大將毛文龍。皇帝怕人奪他的權柄,你爹爹殺毛文龍,皇帝對你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將來兵權在手,搶他的寶座。”


    袁承誌惕然心驚,登覺人心之可怕,簡直無法想像,問道:“闖王帶領天下餓飯的窮人流民起兵,本來要革除前朝弊政,那知自己做了皇帝,又來幹欺壓百姓的老一套。大哥,我們都錯了麽?”李岩搖頭道:“闖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難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權將軍劉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將軍打的,得了天下之後,劉宗敏他們要搶財寶婦女,闖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們對闖王說:‘皇帝就讓你來做,金子銀子和女人,總該分一些給我們吧!’隻要一個將軍一鬆,其他全都鬆了,那也怪不得闖王。其實,自古以來,世上的事都是這樣的。說是為百姓出頭,自己得了天下,又轉頭來欺壓百姓了。楚霸王說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鹹陽之後,大搶大掠,將全城燒得幹幹淨淨。漢光武、趙匡胤是好皇帝,他們殺的百姓、屠的城那還少了?”袁承誌長歎一聲,道:“那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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