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子喝道:“卿卿我我,夠了嗎?”袁承誌金蛇劍突然轉個圈子,圓轉斬出,玉真子舉劍欲擋,不料袁承誌那一招“意假情真”拳法尚未使完,心情激蕩下隨手揮劍,使的仍是下半招“意假情真”。金蛇郎君當年創這招時,正自苦念溫儀,這一招中蘊蓄了男女間相思繾綣之時兩情真真假假、變幻百端、患得患失、纏綿斷腸的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實似虛,到底拳勢擊向何處,連自己也是瞬息生變,心意不定,旁人又如何得知?袁承誌拳法上正使到這一招,此時心煩意亂,六神無主,不假思索的順手揮劍,玉真子自然更加難知這一招的真假虛實,當然擋了個空,右肩一涼,一條手臂已遭斬落,跌在地下,五指兀自緊緊抓住利劍。


    袁承誌左拳隨出,附有混元功內勁的一招破玉拳“五丁開山”,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口。玉真子向後飛身跌出,大叫:“什麽劍招?”狂噴鮮血,便即氣絕。


    阿九心神激蕩,又羞又喜,乘著袁承誌左拳擊敵,摟著自己的左臂鬆開,忙飄身避到何惕守身後。


    眾弟子見袁承誌打敗勁敵,無不欽佩萬分。馮難敵上前拜倒,說道:“袁師叔,請恕弟子昨日無禮。”袁承誌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卻將汗水滴了馮難敵滿頭。孫仲君拾起幾塊大石,砸在玉真子屍身之上,轉頭說道:“多謝袁師叔給我出氣。”


    木桑連連歎息,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手撫鐵劍,說出一段往事。


    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他們這一派稱為鐵劍門,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白木柄上有祖師親筆所書遺訓,“見劍如見祖師親臨”。有一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鐵劍從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時勤於學武,為人正派,不料師父一死,沒人管束,結交損友,竟如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這時卻奸盜濫殺,無惡不作。他武藝又高,竟沒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鬧了一場,鬥了兩次,師兄師弟劃地絕交。


    玉真子鬥不過師兄,遠去西藏,一麵勤練武功,一麵尋訪鐵劍,後來不但找到鐵劍,還得到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按照他們門中規矩,見鐵劍如見祖師,執掌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隻要是本門中人,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木桑在南京與袁承誌相見之時,已得訊息,說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鐵劍,知道此事為禍不小,決意趕去,設法暗中奪取。那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黃山遇上一個圍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軍盡沒。他越輸越不服,纏上了連弈數月,那高棋之人無可奈何,隻得假意輸了兩局,木桑才放他脫身。這麽一來,便將這件大事給耽擱了。


    穆人清聽了這番話,不禁喟然而歎,轉頭問紅娘子道:“他們幹麽追你啊?”


    紅娘子撲地跪倒,哭道:“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誌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忙伸手扶起,說道:“嫂子請起。大哥怎麽了?”


    紅娘子道:“闖王帶兵跟吳三桂吳賊在山海關外一片石大戰,未分勝敗,不料吳賊暗中勾結滿洲韃子,辮子兵突然從旁殺出,我軍出乎不意,就此潰敗。闖王此後接戰不利,帶隊退出北京,現今是在西安,又登基做了皇帝。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權將軍劉宗敏對闖王挑撥是非,誣陷你大哥反叛闖王,闖王要逮拿你大哥治罪。我逃出來求救,劉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眾人聽說清兵進關,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間晴天打了個霹靂。


    袁承誌大急,叫道:“咱們快去救,遲一步隻怕來不及了!”但轉念一想,這次師父召集門人聚會華山,必有要事相商,這如何是好?望著師父,不由得心亂如麻。他年紀輕,閱曆少,原無多大應變之能,乍逢難事,一時間彷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經到齊,咱們便盡快把事情辦了罷!”說著請出風師祖遺容,擺了香案,點上香燭。眾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縮在一角,偷眼望著袁承誌。


    穆人清微微一笑,向著她說道:“你堅要入我門中,其實以你武功,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他們稟告我,虧得你跟玉真子相鬥,纏住了他,若不是你,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黴不可。華山派中,你算是有功之人。你叫我滾蛋,哈哈,我偏偏不滾!我這一推手,你隻跌出四步,便即站穩。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先拜師祖,再跟在袁承誌之後,向風師祖遺容磕頭,心想:“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人倒很慈和。”


    行禮已畢,穆人清站在正中,朗聲說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務。華山派門戶事宜,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


    黃真一驚,忙道:“弟子武功不及二師弟、三師弟……”穆人清道:“掌管門戶,又不是要跟同門打架比武,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行俠仗義。你好好做吧!”黃真不敢再辭,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受了掌門的符印。本門弟子參見掌門。


    袁承誌見大事已了,懸念義兄,便欲要下山,對青青道:“青弟,你在這裏休養,我救義兄後即來瞧你。”青青不答,隻是瞧著阿九,心中氣憤,眼圈一紅,流下淚來,突然問袁承誌道:“剛才你跌倒,為什麽跌在她麵前,卻不跌在我麵前?要是你摔在我麵前,我也會不顧自己性命,撲在你身上救你。”承誌辯道:“我是給那惡道打倒的,又不是自己想摔一交!”青青頓足道:“你這麽含情脈脈的瞧著人家,心不在焉,自然給人打倒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突然轉身,拔足飛奔,衝向崖邊。


    袁承誌叫道:“青弟,青弟,你幹什麽?”青青叫道:“不許過來!”承誌見她已衝到懸崖之上,不敢再近。青青大聲道:“以後你心中就隻有她,我寧可死了!”縱身一躍,向崖下跳了下去。下麵全是堅岩,這一躍下,非死不可,人人盡皆大驚。木桑輕功卓絕,展開千變萬劫神功,搶過去拉扯,隻拉到了青青右手衣袖,嗤的一聲,撕下了半截長袖,雖將她拉近了幾尺,卻阻她不住,青青還是跳下了懸崖。


    袁承誌大叫一聲,衝向懸崖,見青青已摔在十餘丈下的樹叢之中,身懸樹上,不知死活,大急之下,忙緣著岩崖山石,向下連滑帶縱,跳向一株大樹的樹枝之上,伸手抱起,隻見她雙腿軟折,似乎已經摔斷,好在尚有氣息。不久崔希敏、何惕守、馮不破、不摧兄弟、洪勝海等人陸續攀下,見青青不死,都鬆了一口氣。黃真指揮啞巴,從懸崖垂下長索,由承誌抱著青青,吊了上崖,入屋接骨治傷。


    阿九站在一旁,迴思適才自己不顧死活,撲在袁承誌身上救護,其後又情不自禁,在眾人之前摟住他脖子,而他又伸臂將自己摟在懷裏,雖隻一霎之間,隻因是在生死懸於一線之際,卻已如天長地久,比之在皇宮中同床共衾、肌膚相親,更加親密,想起來不由得一陣羞澀,一陣甜蜜。待聽得青青怪責承誌不該跌在自己麵前,又說“你這麽含情脈脈的瞧著人家,心不在焉”,覺得承誌當時確是含情脈脈的瞧著自己,隻怕當真心不在焉,以致給人打倒,也是有的。又見青青憤而跳崖,承誌奮不顧身的跳下相救,抱她入屋,全神貫注的救護,想起自己對承誌這番相思,隻怕難有美滿後果,思前想後,不由得柔腸百轉,隻想不如自己也從懸崖跳了下去,一死了之。卻不知他會不會也這般奮不顧身的來相救自己?最好是死在他的懷裏,一了百了。


    木桑雖不明其間種種過節,但兩女共戀一男之情,卻也昭然。見阿九淚眼盈盈,神情可憐,想起她剛才撲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心想這種事情非空言安慰幾句可以化解,必須大費心機,方能開解她心中鬱積,不妨收她入門,教她武功,如能教得她與老道天天下棋,那更加妙了。走近身去,說道:“姑娘,老道以師門多故,心有顧忌,因此一生未收門人。現下我門戶已清,姑娘適才救我性命,老道無以為報,如不嫌棄,傳你幾手功夫如何?”阿九正自彷徨失措,茫無所歸,當即盈盈拜倒。


    穆人清、黃真、歸辛樹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賀。木桑道:“阿九,咱們這就要去藏邊,靜下心來,好好的學學功夫,將來可不能比不上華山派穆師伯的徒子徒孫才行。”穆人清道:“這個自然!”


    袁承誌替青青接骨,敷了藥出來,得知阿九拜了木桑為師,也感欣喜,向兩人道了賀後,阿九拉拉他衣袖,走在一邊。


    袁承誌跟著過去,阿九淒然道:“承誌哥哥,我要跟師父到藏邊去學功夫,千裏迢迢,不大容易相見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來,就不必來了。我就落發做了尼姑……心裏永遠……永遠記著你……不,我等你十年……”承誌道:“我一定會來見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來啦!我見不到你,我會死的。”阿九輕輕搖頭,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傍晚時分,木桑和阿九用過點心,便即告辭下山。袁承誌向木桑詳細問明他在藏邊的居處,隻待青青傷愈,便去探訪。


    何惕守待得眾人走開,對袁承誌輕聲道:“師父,咱們已問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傷好,你就可偷偷去瞧她,我給你瞞得緊緊的,擔保夏姑娘不會知道。就算你不敢走開,隻要你肯好好教我功夫,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什麽傳話遞言,傳書遞簡,決不能讓夏姑娘有半點疑心。你徒兒這手功夫,說得上天下無雙。”袁承誌啐了一口,不去理她,決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這個徒兒代勞。


    青青雙腿折斷,傷勢著實不輕,長期養傷之後,當能痊愈,但隻怕一足不免微跛,難以盡複舊觀。袁承誌在榻畔柔聲安撫,寬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鬧,隻是追究袁承誌在激鬥玉真子之時,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誌待她吵得倦了後閉目睡去,搶到崖邊,遠遠向群山千峰望去,隻見雲封霧湧,阿九與木桑道人早已不見影蹤,歎息良久,腸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聽得身旁一個柔媚的聲音說道:“師父,你隻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師娘,這一生就不能管你,她再跳崖投海,都不跟你相幹。阿九姑娘永永遠遠在等你。待得夏姑娘傷好了,你盡管去找阿九好了。你找她不到,我幫你找。你又沒對不起夏姑娘,不用傷心難受……”


    袁承誌歎道:“我如去找阿九,對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當年並沒反叛皇帝,明知寫信叫祖大壽帶兵迴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殺我爹爹不可,他還是要寫這封信。唉,做人要問心無愧,千刀萬剮,那又如何?青青曾說:‘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卑鄙無恥!’”說著流淚不止。


    何惕守摸出一塊手帕,遞了給他,柔聲勸道:“師父,你再哭下去,可不像師父了。人生在世,小小一點兒卑鄙無恥,在所不免,一生一世傷心難受,人要死的。”承誌道:“倘若不傷心難受,人就不死嗎?卑鄙無恥,半點兒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誌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將軍為奸人中傷,致闖王有相疑之意,這事倘若處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闖王,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有誤大業。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闖王正處逆境。你和李岩將軍雖然交情極好,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黃真道:“師弟萬事保重。咱們做生意……”說到這裏,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門人,不能隨口再說笑話,一時頗覺不慣。


    袁承誌躬身應命,於是陪同紅娘子,率領啞巴、洪勝海等告辭。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誌一行人離了華山,疾趨西安。青青腿傷未愈,本應留山養傷,但她怕袁承誌偷偷去見阿九,定要同行,承誌隻得隨順其意。青青腿上有傷,洪勝海找了輛騾車給她乘坐,一行人便行得慢了。


    這一日將到渭南,忽聽得吆喝喧嘩,千餘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夫,正向西行。民夫個個挑了重擔,走得氣喘籲籲。眾軍士手持皮鞭,不住喝罵催趕,便如趕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腳步蹣跚,撲地倒了,擔子散開,滾出許多金銀器皿、婦女飾物。一名小軍官大怒,狠狠一腳,踢得那民夫口噴鮮血。眾人看得氣憤,都道:“這麽欺侮老百姓,還算是義軍?”何惕守道:“這些金銀財寶,還不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她說得聲音較響,幾名闖軍聽見了,惡狠狠的迴頭喝罵。一名軍士叫道:“這些人是奸細,都拿下了。”十餘名軍士大聲歡唿,便來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紅娘子四個女子。


    紅娘子正滿腔悲憤,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袁承誌叫道:“大夥兒快走罷!”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帶領眾人走了。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隻不住在後高聲叫罵。


    紅娘子氣忿忿的道:“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軍紀大壞,隻顧得擄劫財物,強搶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麽?”崔秋山搖頭道:“闖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紅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大事已定,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吳三桂帶兵打進來,闖王帶兵出去交鋒,兩軍在一片石大戰,一時勝敗不分。突然韃子辮子兵殺到,我軍的將軍小兵,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物婦女,不肯拚命,這一仗若是不輸,那真是老天爺不生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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