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藥奪過骨灰壇一瞧,恍然而悟,叫道:“這是你母親的骨灰?”青青緩緩點頭。何紅藥反掌擊出,青青身子後縮,沒能避開,這掌正打在她肩上,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何紅藥狂叫:“不許你們合葬,不許你們合葬!”用手亂扒,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和,再也分拆不開。她妒念如熾,把一根根骸骨從坑中撿出,叫道:“我要把你燒成飛灰,撒在華山腳下,教你四散飛揚,四散飛揚!永不能跟那賤婢相聚!”


    青青大急,搶上爭奪,拆不數招,便給打倒在地。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點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讓她動彈,右掌撥火使旺,片刻之間,骸骨已經燃著,石洞中濃煙彌漫。


    這石洞封閉已久,內洞充塞穢毒之氣,外洞中的穢氣當二人入洞時給山風吹散了大半,何紅藥和青青兩人初時入洞還不覺得,何紅藥一燒衣服,熱氣一吸,內洞的穢氣湧將出來,兩人登時頭昏目眩,胸口煩惡。青青向外奔出數丈,神智迷糊,便即摔倒。


    袁承誌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的記號,知她召集教眾,大舉追擊,同時青青又落入溫氏四老手裏,不論那一邊得勝,青青都是無幸,焦急萬分,立即縱騎疾馳,沿路尋訪。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這一來更加掛慮,日裏食不甘味,晚間睡不安枕,幸喜這一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倒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一行人途中又會合了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三人,他們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素來交好,親如家人,同到山上聚會,亦無妨礙。


    趕到華山腳下時,洪勝海在涼亭邊見到一片泥土頗有異狀,用兵刃撬土,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一人的屍首。


    袁承誌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裏,咱們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隻要黃師兄、歸師兄那一位到了,定會出手相救。”袁承誌道:“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必是有備而來,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崔希敏道:“連祖師爺也到了,怕他們怎的?大家快上山啊!”


    眾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裏,急趕上山。快到山頂時,忽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數粒暗器飛上天空,隔了片刻,才一齊落下。袁承誌喜道:“木桑道長在上麵,他在招唿咱們了。”當即從衣囊裏摸出三枚銅錢,向天力擲,隻見三顆黃點消失在雲氣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陣方才落下。崔希敏讚道:“小師叔,這一下勁道好足!”


    袁承誌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突然山腰中擲出一個黑黝黝的算盤,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這才落下。一人從樹後竄出,接住算盤,嘁嚓嘁嚓的搖晃,大笑而來,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笑道:“師弟,你好闊氣,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我們生意人瞧著可著實肉痛。做生意的錢一入手,可不能還你了。”


    崔希敏大叫:“師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搶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他也不理會是什麽地方,心中高興,這幾個頭磕得加倍用力,站起來時,額角已給岩石撞腫了高高一塊。安小慧又憐惜,又氣惱,不住低聲埋怨。崔希敏隻管傻笑。


    袁承誌等也都上去見了禮。接著木桑道人過來相會,各人上前拜見,互道別來情事。承誌懸念青青,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蹤跡,忽然樹叢裏撲出兩頭巨猿,一齊摟住了承誌。崔希敏大吃一驚,伸拳便打。承誌笑道:“大威,小乖,你們好!”伸手輕輕格開崔希敏打來的一拳。兩頭巨猿突然吱吱亂叫,放開了承誌,猛往山壁上竄去。崔希敏道:“是小師叔養的嗎?糟糕,猩猩生氣了!”眼見兩頭巨猿越爬越高。


    袁承誌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著什麽好東西,見我迴來,要取出來給我。”望了一陣,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霧,那處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覺一驚,又見兩頭巨猿在高處指手劃腳,大打手勢,似在招唿自己過去。


    安小慧也看了出來,說道:“承誌大哥,兩頭猩猩在叫你呢!”袁承誌道:“不錯!”向啞巴打了幾下手勢,啞巴點頭會意,奔向石屋取了火把長索,與眾人繞道上了峭壁之頂。袁承誌道:“洞裏的路徑隻有我熟,我一個人進去吧。”在衣上撕下兩片小布,塞住鼻孔,點燃火把,縋繩下去。兩頭巨猿在峭壁上亂叫亂跳,搔頭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袁承誌剛到洞口,便見一陣煙霧冒出,當下屏除唿吸,直衝進去,奔至狹道,隻見一人橫臥在地,湊近看時,竟是青青。這一下驚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唿吸已甚微弱。眼見內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裏,正是何紅藥,還想入去相救,突然間胸口作惡,便欲昏倒,忙彎身抱起青青,奔出洞來,抓住繩子。啞巴和洪勝海一齊用力,吊起兩人。袁承誌見四周已無毒煙,深深吸了兩口氣,突然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吐起來。


    眾人在峭壁上甚是擔憂,隻怕他中了穢氣毒霧,一個失手,兩人都跌入深穀之中。啞巴和洪勝海戰戰兢兢的緩緩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護持。


    袁承誌隻因吸入洞中穢氣多了,腳一著地,頭腦暈眩,立足不穩,登時軟倒。木桑忙給兩人推宮過氣。過了一會,袁承誌悠然醒來,調勻唿吸,隻覺倦乏萬分。又過一陣,青青也醒來了,見了袁承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眾人見兩人醒轉,這才放心。青青神智漸複,斷斷續續的把洞中情由說了。


    袁承誌黯然點頭,道:“青弟的母親遺命要和丈夫合葬,現今兩人雖屍骨化灰,但終於合葬在一起了。”青青道:“那惡婆娘雖然兇惡,但她對我爹爹一往情深,我爹爹對她負心,甚是不該。”向承誌道:“大哥,我們該當救她性命。”承誌點頭道:“甚是!”崔希敏自告奮勇,入洞救人。承誌囑咐洞內穢氣有毒,救了人立刻出來。


    崔希敏進洞後不久即出迴上,說道:“山風厲害,洞裏穢氣已大半吹散。那婆娘已經斷氣了。我怕洞裏不能久耽,隻把她屍體胡亂埋在坑裏。”青青點頭道:“她跟我爹爹、媽媽同葬一穴,她如死後有知,心中也必歡喜。但盼他們三人不要吵架才好。”承誌道:“你放心,你爹爹一定幫你媽媽。”青青怒道:“我媽比她美貌,所以我爹爹一定幫我媽媽。將來你也這樣,是不是?”承誌奇道:“什麽將來我也這樣?”青青反掌打去,承誌和她乍見重逢,正自大喜,見她反掌打來,便不閃避,啪的一聲,重重打中臉頰。青青哭道:“將來你隻幫阿九不幫我,我還是死了的好!”


    安小慧要岔開話頭,撫摸著兩頭巨猿頭頂,說道:“幸好大威和小乖發現得早,要是遲得些時候,隻怕青姊姊和承誌大哥在洞裏中穢氣之毒更深。”眾人都說的確好險,幸虧畜生的知覺靈敏,遠遠的就察覺有異。眾人一路談論適才的險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進石屋,給她洗臉換衣,扶上床去休息。


    青青內功不及承誌,吸的穢氣又多,次日仍不痊可,有時神智胡塗起來,又哭又鬧,昏迷中隻罵承誌負心無義,喜新棄舊。


    眾人見承誌一副尷尬模樣,又是好笑,又是耽心,怕他為難,都悄悄退了出去。承誌柔聲安慰,堅稱矢誌靡他。青青臉上一陣紅一陣黑,不住嘔吐黑水。承誌到了這個地步,也是束手無策,隻有在臥榻旁垂淚的份兒。山洞或井底久不通風,穢氣不泄,貿然入內,往往中毒,以致喪命,行走江湖之人見過不少。如非當場殞命,獲救之後通常漸漸蘇醒,但青青臉色有異,嘔吐黑水,似乎除密洞穢氣外,另中了何紅藥或金蛇郎君身上所染奇異毒藥。袁承誌隻盼何惕守便在近旁,她或能知救治之法,更攜得有解藥。


    眾人在外紛紛議論,都說青青這樣一個好姑娘,雖然愛使小性子,心地卻好,倘若就此不治,可真教人難過,承誌更不免傷心一世。眾人唉聲歎氣,愀然不樂。


    將到黃昏,兩頭巨猿先叫了起來,外麵一陣人聲喧擾,原來是歸辛樹夫婦領著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歸二娘抱著兒子歸鍾,小孩兒笑得傻裏傻氣的,身子可大好了。歸二娘得知青青中毒,忙把兒子未服完的茯苓首烏丸拿出來給她服下一顆。青青安靜了一陣,沉沉睡去。


    天黑後,黃真的大弟子領著八名師弟、兩個兒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禮,然後叩見師父、二師叔、二師娘。他見袁承誌年紀甚輕,自己大兒子還大過他,要跪下向他磕頭,實在有點不願,叫了一聲“師叔!”不禁有點遲疑。


    袁承誌見這師侄四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筋骨似鐵,站著幾乎高過自己一個頭,先暗暗喝了聲采,心想大師哥英雄了得,確要這般威風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門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跟這個師侄可差得遠了,見他作勢要跪,忙伸手攔住,向黃真其餘八名弟子擺了擺手,說道:“大家別多禮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紹,說道:“我這位大師兄姓馮名難敵,江湖上人稱八麵威風。”袁承誌道:“馮兄定是得著大師哥真傳了。”


    黃真眼見馮難敵不對小師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強。他向來滑稽玩世,於這些禮數也並不考究,當下笑道:“師父算盤精,教出來的徒兒也就愛占便宜,向小師叔磕幾個頭,又未必有見麵錢,可就太吃虧了。”


    馮難敵給師父說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誌跪倒。袁承誌急忙攔住。馮難敵當下命大兒子馮不破、二兒子馮不摧向木桑道人與歸、袁兩位師叔祖、以及梅劍和等師叔依次拜見了。袁承誌沒見麵錢給不破、不摧兄弟,微覺尷尬。


    馮不破今年二十三歲,馮不摧二十一歲,兩人在甘涼一帶仗著父親的名頭,武林中個個讓他哥兒三分。他二人手下也確有點真功夫,這時候見袁承誌不過二十歲左右,居然長著自己兩輩,心中好不服氣,又見他紅腫了雙眼,出來見客時淚痕未幹,心想此人不知什麽事吃了虧,這般哭哭啼啼的,膿包之極,英雄好漢打落了牙齒和血吞,那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對他更加不瞧在眼裏。他二人和歸辛樹門下的弟子個個交好,知道就中孫仲君最是心傲好勝,武功也強。當晚哥兒倆偷偷商議,要挑撥孫師姑去跟這小師叔祖比試一場,讓他出個醜,萬一給父親或師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倆頭上。


    第二天兩兄弟一早起來,溜到外麵去找孫仲君,迎麵撞見八師叔石駿。他也是個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馮氏兄弟在伯仲之間,喝道:“喂,你們哥兒倆探頭探腦的找什麽?”馮不摧笑道:“我們在找孫師姑呢,聽說她在山東幹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請她說來聽聽。”石駿喜道:“好啊,剛才我見她在山那邊,正跟梅師哥練武呢。”


    三人興衝衝的趕往山後。馮氏兄弟心中盤算,用什麽話來挑動孫仲君去找那袁小師叔祖比武。馮不摧悄聲道:“要是孫師姑還在練劍,咱們就說是那姓袁的說的,這一路、那一路都使得不對。”馮不破笑著點頭。


    剛轉到山後,忽聽得孫仲君正在厲聲叫罵,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趕去,隻見孫仲君挺著單鉤,正在追逐一人。


    注:


    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跡,當時文士筆錄見聞而流傳後世者甚多。諸書作者以立場對立,對李自成無不極為仇視,文中自多誇張及誣衊,未可盡信。但闖軍初時紀律嚴明,進北京後便即腐敗,當屬事實。以下所錄為《明季北略》一書中若幹記載:(文中所謂“賊”指闖軍而言,可見作者極有偏見。)


    ◎昧爽,陰雲四合,城外煙焰障天,微雨不絕,霧迷,俄微雪,城陷。或謂先有人伏內,通太監曹化淳弟曹二公內應開門;一雲:太監王相堯率內兵千人出迎賊。賊將劉宗敏整軍入,軍中甚肅。……太監曹化淳同兵部尚書張縉彥開彰義門迎賊。……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內應耳。……已而賊大唿開門者不殺,於是士民各執香立門,賊過,伏迎,門上俱粘“順民”,大書“永昌元年順天王萬萬歲”。


    ◎賊盡放馬兵入城,亂入人家。諸將軍望高門大第,即入據之。劉宗敏據田宏第,李牟據周奎第。


    ◎掌書宮人杜氏、陳氏、竇氏為自成所取,而竇氏尤寵,號竇妃。又有張氏,亦嬖之。自成集宮女分賜隨來諸賊,每賊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獻策等亦各數人。


    ◎四月初一日,宋獻策雲:“天象慘列,日色無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過宗敏第,見庭院夾三百多人,哀號半絕。自成雲:“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縉紳十一,餘皆雜流武弁及效勞辦事人。釋千餘人,然死者過半矣。


    ◎賊初入城,不甚殺戮。數日後大肆殺戮……賊兵滿路,手攜麻索,見麵稍魁肥,即疑有財,係頸征賄。有中途借貸而釋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揀擇而後釋者。若縛至劉宗敏偽府便無生理。


    ◎賊初入城時,先假張殺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間者,立行淩遲。假將犯罪之寇殺死四人,分為五段,據稱以淫殺之故也。民間誤信,遂安心開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後恣行殺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斬。十家之內有富戶者,闖賊自行點取籍沒,其中下之家,聽各賊分掠。又民間馬騾銅器,俱責令輸營,於是滿城百姓,家家傾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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