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閉目不語,心下躊躇。崇禎是他殺父仇人,十多年來,無一日不在想親手殺了,以報血海沉冤。這時皇宮忽起內變,自己不費舉手之勞,便可眼見仇人畢命,本是大快心懷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借清兵入關,闖王義舉勢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長驅直入,闖王抵擋不住,豈非神州沉淪,黃帝子孫都陷於胡虜之手?


    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說道:“你想什麽呀?咱們可得搶在頭裏,撲滅奸人逆謀。”承誌仍是沉吟未決。阿九悄聲道:“隻要你不忘了我,我……我總是……跟你在一起……咱們將來……還有這樣的時候。”說著慢慢將頭靠過去,吻住他嘴唇。


    承誌凜然一震,心想:“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不肯起來。好吧,先去瞧瞧情勢再說……”悄聲道:“你把宮女點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咱們好出去。”阿九道:“點在那裏呀?我不會。”


    承誌拉住她右手,引著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著她的手時,隻覺滑膩溫軟,猶如無骨,說道:“這是章門穴。你用指節在這部位敲擊一下,她們就不能動了。可別太使勁,免得傷了性命。”


    阿九掛念父皇身處危境,疾忙揭帳下床。四名宮女站了起來,說道:“殿下要什麽?”阿九走到錦帷之後,把宮女一個個分別叫過去,依承誌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後一個敲擊部位不準,竟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準了穴道再打下去,這才將她點暈。她從錦帷後麵出來,承誌已穿上鞋子下床。阿九穿好衣服,滿臉羞澀,向承誌微微一笑。承誌忍耐不住,雙手摟住了她,在她唇上輕輕一吻。阿九滿臉通紅,低聲道:“你永遠不忘記我,是不是?”承誌忽然想到青青,登覺為難異常,但身當此時,隻得緊緊摟住了她,說道:“當然,永遠不忘記你!”兩人揭開窗簾,見窗外無人,一齊躍出。


    阿九道:“你跟我來!”拉著承誌的右手,逕往幹清宮。將近宮門時,遙見前麵影影綽綽,約有數百人聚集。阿九驚道:“逆賊已圍了父皇寢宮,快去!”兩人發足急奔。


    跑出十餘丈,一名太監迎了上來,見是長平公主,吃了一驚,但見她隻帶著一名隨從,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還不安息麽?”


    袁承誌和阿九見幹清宮前後站滿了太監侍衛,個個手執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讓開!”伸手推開那名太監,直闖過去。守在宮門外的幾名侍衛待要阻攔,都給承誌推開。眾監衛不敢動武,急忙報知曹化淳。


    曹化淳策劃擁立惠王,自己卻不敢出麵,隻偷偷在外指揮,聽說長平公主進了幹清宮,心想諒她一個少女也礙不了大事,傳令眾侍衛加緊防守。


    阿九帶著承誌,逕奔崇禎平時批閱奏章的書房。


    來到房外,隻見房門口圍著十多名太監侍衛,滿地鮮血,躺著七八具屍首,想是忠於皇帝的侍衛給叛黨格殺而死。眾人見到公主,一呆之下,阿九已拉著承誌的手奔入書房。一名侍衛喝道:“停步!”舉刀向承誌砍去。袁承誌側身略避,揮掌拍在他胸口,那侍衛直跌出去,承誌已帶上書房房門。


    隻見室中燭光明亮,十多人站著。阿九叫了一聲:“父皇!”向一個身穿黃袍、頭戴黑緞軟帽的人奔去。袁承誌打量這人,見他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麵目清秀,臉上神色驚怒交集,心道:“這便是我的殺父仇人崇禎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邊,已有兩名錦衣衛衛士揮刀攔住。


    崇禎忽見女兒到來,說道:“你來幹什麽?快出去。”


    一個高高瘦瘦、臉色蒼白的華服中年人說道:“賊兵已到寧武關,指日就到京師。你到這時候還是不肯借兵滅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將我大明天下雙手奉送給闖賊,是不是?”袁承誌識得他是惠王,他的總管魏濤聲手執單刀,站在他身旁。承誌不欲與他們相見,縮身在一名叛黨之後,轉過頭察看書房中情勢。


    阿九怒道:“惠叔爺,你膽敢對皇上無禮!”


    隻聽那中年人笑道:“無禮?他要斷送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咱們姓朱的個個容他不得。”嚓的一聲,將佩劍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厲聲喝道:“到底怎樣?一言而決!”


    崇禎歎了口氣道:“朕無德無能,致使天下大亂。賊兵來京固然社稷傾覆,借兵胡虜,也勢必危害國家。朕一死以謝國人,原不足惜,隻是祖宗的江山基業,就此拱手讓人了……”


    惠王拔劍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麽你立刻下詔,禪位讓賢罷!”崇禎身子發顫,喝道:“你要弑君篡位麽?”


    惠王一使眼色,一名錦衣衛衛士拔出長刀,叫道:“昏君無道,人人得而誅之!”


    承誌聽了他口音,心中一凜,燭下看得明白,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劍清。


    阿九怒叱一聲,搶起椅子,擋在父皇身前,接連架過安劍清砍來的三刀。惠王帶來的眾侍衛紛紛擁上。承誌見阿九支持不住,搶入人圈,左臂起處,將兩名侍衛震出丈餘,右手將金蛇劍遞給阿九,自己站在崇禎身旁保護。十多名錦衣衛搶上來要殺皇帝,都給他揮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斷。阿九寶劍在手,精神大振,數招間已削斷安劍清的長刀。


    惠王眼見大事已成,不料長平公主忽然到來,還帶來一個如此武藝高強之人護駕,但見此人身穿太監服色,緊急中也認他不出,隻放聲大叫:“外麵的人,快來!”


    何鐵手、何紅藥及溫氏四老應聲而入,突然見到袁承誌,無不大驚失色。溫方達眼中如要噴火,高聲叫道:“先料理這小子!”四兄弟圍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親身邊,仗著寶劍犀利,敵刃當者立斷,惠王手下人眾一時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見敵人愈來愈多,袁承誌給對方五六名好手絆住,緩不出手來相助,情勢甚是危急,正心慌間,忽見一個麵容醜惡、乞婆裝束的老婦目露兇光,舉起雙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劍還來!”


    袁承誌這時已打定主意,事有輕重緩急,眼前無論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關的陰謀不能得逞,待闖王進京之後,再來手刃崇禎以報父仇,這是先國後家、先公後私的大義。但溫氏四老武功高強,雖未組成五行陣,也難輕易應付,百忙中見阿九頭發散亂,寶劍狂舞,漸漸抵擋不住何紅藥的狠攻,突然竄到何鐵手跟前,說道:“去殺了曹化淳那些造反篡位之人!”


    惠王命魏濤聲邀請五毒教入招賢館,先送了二十萬兩銀子,再答允任由五毒教盜取戶部大庫的庫銀,不限其數,又說要圖謀一件大事,事成之後,將雲南、貴州兩省定為五仙教布法行道的地盤,敕建教觀,任由五仙教打醮做法,收取民間布施。對五毒教而言,自是無窮無盡的生財大道,此後獨霸雲貴,當真可以無法無天。何鐵手心想最多所謀不成,也沒什麽損失,便即答允了。


    她學得一身高明武功,生平未逢敵手,但跟袁承誌一交手,忽然見到了武學中一片新天地。這少年相公不但出手厲害,而招數變化之繁,內勁之強,直是匪夷所思,連作夢也想像不到。她五歲那年,父親便即去世,因此教中的祖傳武功,並未得到真正親傳,她的授業師父雖是教中高手,但位份不高,許多秘傳未窺堂奧。她從師父口中得知,本教不少高招是從小金蛇的身法而悟得。她平日常命齊雲璈放出小金蛇,鑽研其動靜身法,雖有不少領會,畢竟有限。這次跟袁承誌數度交手,見到他所學的金蛇武功玄妙變幻,遠在小金蛇之上,本已欽服。再見到他的華山派武功與木桑所傳的鐵劍門功夫,更覺自己僻處雲貴,真如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猶如貪財之人眼見一個大寶藏便在身側,觸手可及,眼紅心熱,非伸手摸一摸不可。她說跟袁承誌交手當晚,無法入睡,確非虛語。這幾天六神無主,念茲在茲,隻是想如何拜袁承誌為師,企求之殷切,比之少女初想情郎的相思尤有過之。


    這日胡纏瞎搞,得蒙袁承誌答允收己為徒,一直喜不自勝,心想既已拜得這位明師,什麽五仙教教主之位,百萬兩、千萬兩金銀,全是毫不足道,此後隻要不違師命便是。“師命有三,目前他說的是第一師命。”迴身轉臂,左手鐵鉤猛向溫方悟劃去。


    溫方悟怎料得到她會陡然倒戈,大驚之下,皮鞭倒卷,來擋她鐵鉤。但何鐵手出招何等狠辣,又是攻其無備,隻一鉤,已在溫方悟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鉤上喂有劇毒,片刻之間,溫方悟臉色慘白,左臂麻痹,身子搖搖欲墜,右手不住揉搓雙眼,大叫:“我瞧不見啦……我……我中了毒!”溫氏三老手足關心,不暇攻敵,疾忙搶上去扶持。


    袁承誌登時緩出手來,迴身出掌,拍在惠王所帶來的總管魏濤聲背上,魏濤聲立即昏暈。袁承誌一轉頭見阿九氣喘連連,拚命抵擋何紅藥和安劍清的夾攻,眼見難支,當下斜飛而前,抓住何紅藥的背心,將她直摜了出去。安劍清一呆,阿九金劍挺出,刺中他左腿,安劍清跌倒在地。


    這時溫方悟毒發,已昏了過去。溫氏三老不由得心驚肉跳,一聲暗號,溫方義抱起五弟,溫方達、溫方山一個開路,一個斷後,衝出書房。何鐵手追了出去,從懷裏取出一包東西,叫道:“這是解藥,接著。”溫方山轉身接住。何鐵手一笑迴入。


    這一來攻守登時異勢。承誌和阿九把二十來名錦衣衛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殿門開處,曹化淳突然領了一批京營親兵衝了進來。袁承誌見敵人勢眾,叫道:“阿九、何教主,咱們保護皇帝衝出去。”阿九與何鐵手答應了。三人往崇禎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奪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膽奸賊,竟敢驚動禦駕,快給我殺!”眾親兵即與錦衣衛交起手來。惠王驚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畢,曹化淳舉腳向他踢去,惠王驚愕之餘,立即奔逃出殿。此後逃到廣州,最後為清兵擒獲處死。這一來不但眾錦衣衛大驚失色,袁承誌、何鐵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隻有崇禎在心中暗讚曹化淳忠義。


    原來曹化淳在外探聽消息,知道大勢已去,弑君奸謀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領京營的守備親兵,進幹清宮來救駕。錦衣衛見曹化淳變計,都拋下了兵器。曹化淳連叫:“拿下去,拿下去!”眾親兵將錦衣衛拿下。一出殿門,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時之間,參與逆謀的人都給殺得幹幹淨淨,魏濤聲也難逃一刀之厄,盡是曹化淳殺人滅口的毒計。


    何鐵手見局勢已定,笑道:“師父,明日我在宣武門外大樹下等你!”說著攜了何紅藥的手,轉身而出。


    崇禎叫道:“你……你……”他想酬庸護駕之功,何鐵手那裏理會,逕自出宮去了。


    崇禎迴過頭來,見女兒身上濺滿了鮮血,卻笑吟吟的望著承誌,這時驚魂略定,坐迴椅中,問阿九道:“他是誰?功勞不小,朕……朕必有重賞。”他料想袁承誌必定會跪下磕頭,那知袁承誌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聲道:“快謝恩!”


    袁承誌望著崇禎,想起父親舍命衛國,立下大功,卻給這皇帝淩遲處死,心中悲憤痛恨之極,細看這殺父仇人時,隻見他兩邊臉頰都凹陷進去,鬢邊已有不少白發,眼中滿是紅絲,神色甚是憔悴。此時奪位的奸謀已然平定,首惡已除,但崇禎臉上隻顯得煩躁不安,殊無歡愉之色。承誌心想:“他做皇帝便隻受罪,一點也不快活!”


    崇禎卻那知袁承誌心中這許多念頭,溫言道:“你叫什麽名字?在那裏當差?”他見承誌穿著太監服色,還道他是一名小監。


    袁承誌定了定神,凜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崇煥之子!”崇禎一呆,似乎沒聽清楚他的話,問道:“什麽?”袁承誌道:“先父袁崇煥有大功於國,冤為皇上處死。”崇禎默然半晌,歎道:“現今我也頗為後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什麽賞賜?”


    阿九大喜,輕輕扯一扯承誌的衣裾,示意要他乘機向皇上求為駙馬。


    袁承誌憤然道:“我是為了國家而救你,要什麽賞賜?嗯,是了,皇上既已後悔,求皇上下詔,洗雪先父的大冤。”


    崇禎性子剛愎,要他公然認錯,可比什麽都難,聽了這話,沉吟不語。


    這時曹化淳又進來恭請聖安,奏稱所有叛逆已全部處斬,已派人去捉拿逆首惠王的家屬。崇禎點點頭道:“好,究竟是你忠心。”曹化淳見了袁承誌,心中大疑:“這人明明是滿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來壞我大事?”


    袁承誌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謀,轉念又想,闖王義軍日內就到京師,任由這奸惡小人在宮中當權,對義軍正是大吉大利,當下也不理會皇帝,向阿九道:“這劍還給我吧。我要去了!”


    阿九大急,顧不得父皇與曹化淳都在身邊,衝口而出道:“你幾時再來瞧我?”承誌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劍。阿九手一縮,道:“這劍暫且放在我這裏,下次見麵再還你。”說著凝視著承誌的臉,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顯:“你要早些來,我日日夜夜在盼望著。”


    袁承誌見崇禎與曹化淳都臉露詫異之色,不便多說,點了點頭,轉身出去。


    阿九追到殿門之外,低聲道:“你放心,我永永遠遠,決不負你。”袁承誌心想眼下不是解釋之時,也非細談之地,說道:“天下將有大變,身居深宮,不如遠涉江湖,你要記得我這句話。”他知闖王即將進京,兵荒馬亂之際,皇宮實是最危險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宮避禍。


    那知阿九深情款款,會錯了他的意思,低下了頭,柔聲道:“不錯,我寧願隨你在江湖上四處為家,遠勝在宮裏享福。你下次來時,咱們……咱們仔細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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