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個大學士(相當於宰相或副宰相),十四個兵部尚書(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書,像袁崇煥這樣加兵部尚書銜的不算)。他殺死或逼得自殺的督師或總督,除袁崇煥外還有十人,殺死巡撫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個兵部尚書中,王洽下獄死,張鳳翼、梁廷棟服毒死,楊嗣昌自縊死,陳新甲斬首,傅宗龍、張國維革職下獄,王在晉、熊明遇革職查辦。可見處死大臣,在他原不當是一件大事。這些兵部尚書中,有些昏憒胡塗,有些卻也忠耿幹練,例如傅宗龍,隻因為向崇禎奏稟天下民窮財盡的慘狀,崇禎就大為生氣,責備他道:“你是兵部尚書,隻須管軍事好了,這些陳腔濫調,說它幹什麽?”後來便將他關入獄中,關了兩年。


    崇禎傳下來的筆跡,我隻見到一個用在敕書上的花押,以及“九思”兩個大字。“九思”出於《論語》。孔子說:君子有九種考慮:看的時候,考慮看明白了沒有;聽的時候,考慮聽清楚了沒有;考慮自己的表情溫和麽?態度莊重麽?說話誠懇老實麽?工作嚴肅認真麽?遇到疑難,考慮怎樣去向人家請教;要發怒了,考慮有沒有後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時候,考慮是不是該得。這就是所謂“九思”。[122]此人大書“九思”,但自己顯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後,得了個“思宗”的諡法,總算有了一思。


    崇禎既大書“九思”,《論語》、《孟子》這種儒家典籍當然是熟悉的。袁崇煥考中進士,四書五經非熟讀不可。當袁崇煥從錦寧前線率師迴援北京之時,我真希望他的幕僚或朋友能抄一段孟子的話給他看。《孟子·離婁》:“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袁崇煥援軍抵達北京城下,崇禎不體恤兵將遠來勞苦,反而對之疑忌,不準進城休息,早已“視臣如土芥”了,袁部即使不視他為寇讎,也大可不必再為保衛他而拚命血戰。


    我九歲那一年的舊曆五月二十,在故鄉海寧看龍王戲。看到一個戲子悲愴淒涼的演出,他披頭散發的上吊而死,臨死時把靴子甩脫了,直甩到了戲台竹棚的頂上。我從木牌子上寫的戲名中,知道這出戲叫作“明末遺恨”。哥哥對我說,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當時我隻覺得這皇帝有些可憐。


    一九五〇年春天,我到北京,香港《大公報》的前輩同事李純青先生曾帶我去崇禎吊死的煤山觀光懷舊,望到皇宮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北京春日的豔陽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禎在吊死之前的一刹那曾站在這個地方,一定也向皇宮的屋頂凝視過了,盡管這人卑鄙狠毒,卻也不免對他有一些悲憫之情。


    他孤獨得很,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因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見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君臣相對而泣,束手無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寫了“文臣個個可殺”六個字,給身邊的近侍太監看了,當即抹去。他在自殺之前,用血寫了一道詔書,留在宮中,對李自成說,這一切都是群臣誤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屍體,可以將我的文武百官盡數殺死。[123]可見他始終以為一切過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為他辦事的人。


    他哥哥天啟從做木工中得到極大樂趣,依戀乳娘,相信魏忠賢一切都是對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禎卻隻是煩躁、憂慮、疑惑、彷徨,做十七年皇帝,過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辦好國家大事,卻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是。


    皇帝是不能辭職的!


    他沒有一個真正親信的人,他連魏忠賢都沒有。他沒有精神上的信仰,一度聽了徐光啟的勸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愛子悼靈王生病,天主沒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對天主失卻了信心。他沒有真正的愛好。他不好女色,連陳圓圓這樣的美女送進宮去,他都不感興趣而遣出宮來。


    在中國幾千年曆史中,君主被敵人俘虜或殺死的很多,在政變中被殺的更多,但臨危自殺的卻隻有崇禎一人。由於他的自殺,後人對他的評價便比他實際應得的好得多。隻因他不好酒色,勤於政事,後人就以為他本身是個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說他並不真的十分胡塗,隻不過受到欺蒙,一切壞事都是群臣幹的。[124]隻因他遺詔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殺死一個百姓,後人便以為他真的愛百姓(難道他十七年中所殺的百姓還少了?)。隻因他說過“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後人便以為明朝所以亡,責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實他說這樣的話,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國之君。他擁有絕對的權力,卻將中興之臣、治國平天下之臣殺的殺、罷的罷,將一批亡國之臣走馬燈般換來換去,那便構成了亡國之君的條件。


    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最專製、最腐敗、統治者最殘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為中國數千年中最黑暗的時期之一。明朝當然應該亡,對於中國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煥抗拒滿清入侵,卻不能說是錯了。當時滿清對中國而言是異族,是外國,清兵將漢人數十萬、數十萬的俘虜去,都是作為奴隸或農奴。清兵占領了中國的土地城市,總是燒殺劫掠、極殘酷的虐待漢人。不能由於後代滿清統治勝過了明朝,現在滿族又成為中華民族中一個不可分離的部份,就抹煞了袁崇煥當時抗禦外族入侵的重大意義。正如將來世界大同之後,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國保持獨立和領土主權完整的主張。


    清朝比明朝好,隻不過中國人運氣好,碰到了幾個中國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煥當時是不會知道的。


    隻要專製獨裁的製度存在一天,大家就隻好碰運氣。袁崇煥和億萬中國人民運氣不好,遇上了崇禎。崇禎運氣不好,做上了皇帝。他倉皇出宮那一晚,提起劍來向女兒長平公主斬落時,淒然說道:“你為什麽生在我家?”正是說出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性格、才能、年齡,都不配做掌握全國軍政大權的皇帝。歸根結底,是專製獨裁製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萬萬中國人民。


    在合理的政治製度與社會製度下,萬曆可以成為一個精明的商人,最後被送入戒毒所。天啟是一個精巧的木匠。崇禎做什麽好呢?他殘忍嗜殺,暴躁多疑,智力不夠,自卑感極強,性格中有強烈的犯罪傾向,在現代社會中極可能成為一個犯罪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適當的教育與訓練,可以在屠宰場中做屠夫(我當然並不是說屠夫有犯罪傾向),那也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他不能做獵人,因為完全缺乏耐心。


    後世的評論者大都認為,袁崇煥如果不死,滿清不能征服中國。[125]我以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隻要崇禎是皇帝,袁崇煥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基本局麵,除非他趕走崇禎而自己來做皇帝,這當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君主專製獨裁的製度之下,權力是在皇帝手裏。


    袁崇煥死後二百三十六年,那時清朝也已腐爛得不可收拾了,在離開袁崇煥家鄉不遠的地方,誕生了孫中山先生。他向中國人指明:必須由見識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來管理國家大事。一旦有才幹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權力的腐化,變成專橫獨斷、欺壓人民時,人民立刻就須撤換他。


    袁崇煥和崇禎的悲劇,明末中國億萬人民的悲劇,不會發生於一個具有真正民主製度的國家中。把決定千千萬萬人民生死禍福的大權交在一個人手裏,是中國數千年曆史中一切災難的基本根源。過去我們不知道如何避免這種災難,隻盼望上天生下一位聖主賢君,這願望經常落空。那是曆史條件的限製,是中國人的不幸。孫中山先生不但說明了這個道理,更畢生為了鏟除這個災禍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煥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抗敵入侵,保衛人民;在孫中山先生的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反抗專製,為人民爭取民主自由。在每一個時代中,我們總見到一些高貴的勇敢的人,為了人群而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的功業有大有小,孫中山先生的功業極大,袁崇煥當然小得多,然而他們都是奮不顧身,盡力而為。時代不斷在變遷,道德觀念、曆史觀點、功過的評價也不斷改變,然而從高貴的人性中閃耀出來的瑰麗光采,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之中,也照亮了人類曆史的道路。


    魯迅先生曾寫道:“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袁崇煥,正是魯迅先生所稱的“中國的脊梁”,使我們不會失掉自信力。


    曆史上有許多人為人群立了大功業,令我們感謝;有許多人建立了大帝國和長久的皇朝,令我們驚歎。然而袁崇煥“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極度悲慘的遭遇,這個生死以之的“癡心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潑膽漢”,卻更加強烈的激蕩了我們的心。


    崇禎和袁崇煥兩人的性格,使得這悲劇不可能有別的結局。兩人第一次平台相見,袁崇煥提出“五年平遼”的諾言,殺機就已經伏下了。以後他請內帑、主和議、殺毛文龍,悲劇一步步的展開,殺機一層層的加深,到清軍兵臨北京城下而到達高潮。在這悲劇的高潮中,崇禎不許袁部入城是第一個波浪;袁部苦戰得勝,崇禎催逼他去追擊十倍兵力的清軍,是第二個波浪;北京城裏毀謗袁崇煥的謠諑紛傳是第三個波浪;終於,皇太極使反間計而崇禎中計。至於後來的淩遲,已是戲劇結構上的蕩漾餘波[126]了。


    即使沒有皇太極的反間計,崇禎終於還是會因別的事件、用別的藉口來殺了他的。


    我們想像崇禎二年臘月中國北方的情形:


    在永平、灤州、遷安、遵化一帶的城內和郊外,清兵的長刀正在砍向每一個漢人身上,滿城都是鮮血,滿地都是屍首[127]……


    在通向長城關口的大道上,數十萬漢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騎在馬上的清兵揮舞鞭子在驅趕。清兵不斷的歡唿大叫,這些漢人是他們俘虜來的奴隸,男的押去遼東為他們做苦工,女的分給兵將淫樂[128]……


    在陝西,災荒正在大流行。樹皮草根都吃完了,饑餓的父母養不活兒女,隻好將他們拋在城角的空場上,這些孩子有的在哭號,唿叫:“爸爸,媽媽!”有的拾起了糞便在吃。到第二天,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來拋棄。做母親的看著滿地死兒,舍得把手裏的孩子拋下來嗎?但如帶迴家去,難道眼看他活活的餓死[129]……


    流離在道路上的饑民不知道怪誰才好,隻有怪天。他們向來對老天爺又敬又怕,這時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獄中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管了,他們破口大罵老天爺,有氣無力的咒罵,終於倒在地下,再也不起來了[130]……


    在北京城的深宮裏,十八歲的少年皇帝在拍著桌子發脾氣。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斷的問太監:“袁蠻子寫了信沒有?怎麽還不寫好?這家夥跟我過不去,非將他千刀萬剮不可。你們再去催,叫他快寫信給祖大壽!”他憔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眼中布滿了紅絲,不斷的說:“殺了他!殺了他!”……


    在陰森寒冷的禦牢裏,袁崇煥提筆在寫信給祖大壽,硯台裏會結冰吧?他的手會凍得僵硬嗎?會因憤怒而顫抖嗎?他的信裏寫的是些什麽句子?淚水一定滴上了信箋罷?


    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在祖大壽的手裏。祖大壽讀信之後,伏地大哭。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


    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累累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戰馬悲嘶,朔風唿嘯,綿延數裏的雪地裏盡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本章後記


    《碧血劍》是我的第二部小說,作於一九五六年。書末所附的〈袁崇煥評傳〉,寫作時間稍遲。


    《碧血劍》以前曾作過兩次頗大修改,增加了四分之一左右的篇幅,這一次修訂,改動及增刪的地方仍很多。修訂的心力,在這部書上付出最多。初版與目前的三版,簡直是麵目全非。


    小說中寫李自成於大勝後殺曹操羅汝才、李岩,排擠張獻忠、“左革五營”、及其他同伴,正史中有載,亦有參考野史、雜書者。王春瑜先生關於李自成的作風,有文多作指教,我的看法雖頗不同,對他的評論仍表感謝。對複旦章培恆教授及北大嚴家炎教授兩位的指教與鼓勵,特別心有銘感。


    第三次改寫,除了設法改動原來小說中若幹過分不自然的處所(如五毒教、玉真子的部分)外,還加重了袁承誌對阿九的矛盾心理,這是人生中一個永恆的常見主題:“愛情可能因其中一方變心而受到損害。”中國的傳統小說一般多寫愛情的堅貞,除唐人傳奇(如崔鶯鶯、霍小玉)、明人小說(如杜十娘、珍珠衫)外,少寫“愛情中的變心”。這次試寫了“倫理道德”與“無可奈何的變心”之間的矛盾這個人生題目,企圖在《碧血劍》全書強烈的政治氣氛中加入一些平常人的生命與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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