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戰爭,向敵人付出若幹金銀財物,如果目的是爭取休整的機會,隻要不是喪失主權和屈辱,並不一定是外交上的失敗。北宋真宗時寇準主持澶淵之盟,對契丹增加“歲幣”(每年支付的和平費),達成相當長期的和平,避免了兩線作戰,得以集中力量去對付另一大敵西夏。當時以及後世史家並不認為是錯誤決策,但寇準後來還是被政敵進讒,說他利用了皇帝。在西洋史上,第八世紀時,來自丹麥的維金人侵入英國,燒殺劫掠,十分殘暴,英國國王阿爾佛萊德組織抗戰,頗有成效,但維金人始終不退,占領了英國整個北方,後來的英國國王無奈,與維金人達成協議,每年付以一大筆歲幣,稱為“丹麥金”(dane geld),國王向人民征稅,用來付給敵人以購買和平,稅項就叫做“丹麥金”。英國人民雖感到屈辱,但免了戰爭和被劫掠之苦,還是樂於交稅,直到後來諾曼人入侵,將丹麥侵略者逐出英國為止,交付“丹麥金”的時期幾長達二百年。不過兩國對峙,一方付出和平費後,必須好好利用這段買來的和平時期來準備日後的抗戰,但如苟安偷生,不自振作,好像南宋一樣,結果便是滅亡。


    皇太極對於緞布的要求一下子就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議以適當禮物還報,希望和議盡快辦理,可見對於締結和平的確具有極大誠意。他自知人口與兵力有限,經不起長期的消耗戰。[56]此後每發生一次戰爭,便提一次和平要求。


    明朝當時和滿清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與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檜。大家抱著同樣的心理:“隻要讚成和金人議和,那就是大漢奸秦檜。”這是當時讀書人的“條件反射”。袁崇煥從實際情況出發主張議和,朝臣都不附和。遼東經略王之臣更為此一再彈劾袁崇煥,說這種主張就像宋人和金人議和那樣愚蠢自誤。


    其實,明朝當時與宋朝的情況大不相同。


    在南宋時,金兵已占領了中國北方的全部,邊界要直到淮河,與揚州、南京已相距不遠。議和等於是放棄收複失地。但在明朝天啟年間,金人隻占領了遼東,遼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暫時議和,影響不是極大。


    南宋之時,嶽飛、韓世忠、劉錡、張俊、吳璘、吳玠等大將,都是兵精能戰,金人後方不穩,黃河長江以北的義民紛紛反金,形勢上利於北伐,議和是失卻了恢複的良機。明末軍隊的戰鬥力遠不及金兵,惟一可以依賴的隻西洋大炮。但當時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動,隻能用於守城,不能用於運動戰,而且並無可以爆炸的炮彈,威力比較有限。


    對於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議和,宋方絕對屈辱,每年片麵進貢金帛,並非雙方互贈。宋朝皇帝對金稱臣。[57]然而皇太極卻甘願低於明朝皇帝一級,隻要求比明朝的諸臣高一級。皇太極一再表示,金國不敢與中國並列,隻希望地位比察哈爾蒙古人高一點就滿足了。[58]他和袁崇煥書信來往,態度上是很明顯的謙恭。[59]


    可見宋金議和與明金議和兩事,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皇太極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後來索性改了國號,不稱金國,而稱“大清”,以免引起漢人心理上敵對性的連鎖反應。[60]


    袁崇煥和皇太極信使往來,但因朝中大臣視和議如洪水猛獸,談判全無結果。


    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韙,而且是冒曆史上之大不韙。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將“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係在一起。後來袁崇煥被殺,“主張和議”是主要罪名之一。


    當軍事上準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與外敵議和以爭取時間,中國曆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漢高祖劉邦曾與匈奴議和,爭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唐太宗李世民曾與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後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不過這不是中國曆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與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


    其實,同是議和,卻有性質上的不同,決不能一概而論。基本關鍵在於:議和是永久性的投降?還是暫時妥協、積極準備而終於大舉反攻、得到最後勝利?單是在現代史上,後者的例子就多得很。共產黨人尤其善於運用,如列寧在第一次大戰時與德國議和,抗戰勝利後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訂停戰協定,北越、南越越共與美國、西貢政府簽訂巴黎停戰協定等都是。議和停戰隻是策略,決不等於投降。策略或對或錯,投降通常是錯。然而明末當國的君臣都是庸才,對於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大局發展的前途都茫無所知,既無決戰的剛勇,也無等待的韌力。那時為了對滿清及民軍用兵,賦稅大增,人民生活困苦之極,國庫入不敷出,左支右絀,百廢不舉,對軍隊欠糧欠餉,裁撤驛站(既破壞了必要的交通及通訊設備,大量失業的驛卒更成為造反民軍的骨幹,李自成即為被裁的驛卒),如能有十年八年的休戰言和,對朝廷和人民都是極大好事。袁崇煥精明正確的戰略見解,朝廷中君臣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眾議,對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將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隻是以大局為重。[61]以他如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作“漢奸”,那是最痛苦的事。比較起來,死守寧遠、抗拒大敵,在他並不算是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負擔成為“曆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巨得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剛強的人,越是不重視性命而不肯忍受恥辱。越是儒家的書讀得多,心中曆史感極其深厚的人,越是寶貴自己的名節。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舉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跡,如張巡睢陽死守,顏杲卿常山罵賊,袁崇煥做起來並不困難。對於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寧遠易而主和議難。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曆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自己都反。


    他是個衝動的熱情的豪傑,是“寧為直折劍、猶勝曲全鉤”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幾大就幾大”的蠻子,可是他終於決定:“忍辱負重”。


    在他那個時代,絕無現代西方民主社會中尊重少數人意見的習慣與風度。連袁崇煥自己在內,都相信“國人皆曰可殺”多半便是“可殺”。那是一個非此即彼、決不容忍異見的時代,是正人君子紛紛犧牲生命而提出正義見解的時代。卑鄙的奸黨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對風骨和節操越是看重。東漢和明末,是中國曆史上讀書人道德價值最受重視的兩個時期。歲寒堅節,冰雪清操,在當時的道德觀念中,與“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他很愛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如果他終於因主和而為天下士論所不齒,對他將是多麽嚴重的事。當魏忠賢灼手可熱之時,他手下一般趨炎附勢之徒將反對派都稱為“東林黨”,名之曰“奸黨”。袁崇煥與清流派關係密切,但因手統雄兵,為關外重鎮,所以沒有名列“東林黨人榜”,袁崇煥反以此為愧,耽心不得流芳千秋。[62]


    他對金人的和談並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並沒有受到普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將來終於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他頭上。


    在袁崇煥死後十三年的崇禎十五年,明朝局勢已糜爛不可收拾。洪承疇於所統大軍全軍覆沒後投降滿清。鬆山、錦州失守。崇禎便想和滿清議和,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忠等民軍。兵部尚書陳新甲更明白無力兩線作戰,暗中與皇帝籌劃對滿清講和。崇禎和陳新甲不斷商議,朝中其他大臣聽到了風聲,便紛紛上奏,反對和議。崇禎矢口不認,說根本沒有議和的事,你們反對什麽?崇禎每次親筆寫手詔給陳新甲,總是鄭重警誡:這是天大機密,千萬不可泄漏而讓群臣知道了。


    該年八月,崇禎派親信又送一道親筆詔書去給陳新甲,催他盡快設法和滿清議和。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將皇帝的密詔留在他書房中的幾上而去。陳新甲的家僮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諭與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這樣一來,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議的事就公開了出來,群臣拿到了證據,登時嘩然,立刻紛紛上奏章反對。


    皇帝再也無法抵賴,惱怒之極,下詔要陳新甲解釋,責問他為什麽主張議和,罪大惡極之至。陳新甲的聲辯書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詔中的句子,證明這是出於皇上的聖意。崇禎更失麵子,老羞成怒,下旨:陳新甲著即斬決。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親藩(李自成破開封,烹殺福王),兵部尚書應負全責。


    那時距明朝之亡已不過一年半,局麵的惡劣可想而知,但群臣還是堅決反對議和,連皇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國防部長暗中商量,表麵上堅決不肯承認,最後消息泄漏,便殺了國防部長以卸自己責任。從這件事中,可以見到當時對“議和”是如何的忌諱,輿論壓力是如何沉重。連崇禎這樣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對群臣承認有議和之意。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那正是出於曾子所說“隻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萬人反對,我還是幹了”那種浩然之氣。[63]


    諸葛亮出師北伐,天下皆稱其忠。嶽飛苦戰抗敵,天下皆知其勇。袁崇煥的功業或許比不上諸葛亮和嶽飛,雖然,那也是很難真正比較的,然而他身處嫌疑之地而行舉世嫌疑之事,這種精神上的痛苦負擔,諸葛亮和嶽飛卻幸而不必經受。


    袁崇煥有一句詩:“心苦後人知”。當真是英雄寂寞,壯士悲歌。他明知不能得到當時的諒解,隻盼望自己這番苦心孤詣能為後人所知。當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想到他的耿耿之懷,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劇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壯美,深刻的淒愴意。


    正確的戰略決策無法執行,朝政越來越腐敗,在魏忠賢籠罩一切的邪惡勢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關外酷寒的天氣,生長於亞熱帶的廣東人實在感到很難抵受。在這期間,袁崇煥從廣東招募來的人員中有人要迴故鄉去了,臨別時問他:你留在這裏繼續擔當艱危呢,還是迴鄉以求平安?他寫了一首詩迴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內心你還不明白嗎?又何必問安危去留?我在這裏奮不顧身,本來不是為了富貴。故鄉的親友們如果問起,請你轉告:邊界還沒有平靖,我隻有感到慚愧,當然要繼續幹下去。[64]


    袁崇煥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二弟崇燦(一說是他哥哥)當他在關外時在故鄉逝世。三弟崇煜隨著他在軍中辦事,後來也告辭迴鄉。袁崇煥從寧遠送他到山海關而分手,寫了兩首詩給他,說:邊疆需要人守禦,升平還沒有得到,我早已決心報國,安危去留的問題不必提了。[65]


    八


    在這段時期中,皇太極進攻朝鮮,打了幾個勝仗後,朝鮮投降,訂立了對滿清十分有利的和約,每年從朝鮮得到糧食、金錢和物品的供應。皇太極本來提出三個條件:割地、擒毛文龍、派兵一萬助攻中國。朝鮮對這三個條件無法接納,但在經濟上盡量滿足滿清的要求。同時在此後的明清戰爭中,朝鮮改守中立,使滿清去了後顧之憂。


    在皇太極對朝鮮用兵之時,袁崇煥加緊修築錦州、中左、大淩河三城的防禦工事,派水師去支援皮島的毛文龍,另派趙率教、朱梅等九員將領率兵九千,進兵三岔河,牽製清軍,作朝鮮的聲援。但朝鮮不久就和滿清訂了城下之盟,趙率教等領兵而迴,並未和清軍接觸。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築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後進攻會更加困難,於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天啟七年(一六二七年)五月,皇太極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淩河、小淩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寧遠的外圍要塞錦州。


    五月十一,皇太極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麵合圍。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與皇太極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皇太極不中計,攻城愈急。


    袁崇煥派遣祖大壽和尤世祿帶了四千精兵,繞到清軍後路去包抄,又派水師去攻東路作為牽製。這時天熱,海上不結冰,水師用得著了。但駐在清軍後方皮島的明軍統帥毛文龍不肯出兵牽製。


    趙率教是陝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不高的。努爾哈赤攻遼陽時,趙率教是主帥袁應泰的中軍(參謀長)。袁應泰是不懂軍事的文官,趙率教卻沒有盡他做參謀長的責任,這個戰役指揮得一塌胡塗。清軍攻破遼陽,袁應泰殉難,趙率教卻偷偷逃走了,論法當斬,不知如何得以幸免,想來是賄賂了上官。後來王化貞大敗,關外各城都成為無人管的地方,趙率教申請戴罪立功,帶領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衛,但到達時發覺已被蒙古人占住,他便不敢再進。努爾哈赤攻寧遠,趙率教在前屯衛,距離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後來寧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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