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候,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遼的基本戰略,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張:一、用遼人守遼土;二、屯田,以遼土養軍隊;三、以守為主,等待機會再出擊。他最耽心的事,是立了功勞之後,敵人必定要使反間計,散播謠言,而本國必定有人妒忌毀謗。[47]


    他深知明軍的戰鬥力不如清軍,野戰不利,隻有用己之長,所以提出了戰術的基本原則:“兵不利野戰,隻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


    所統帶的部隊無力打野戰,作為主帥,自然深感棘手。但訓練一支善打野戰的勁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無可奈何的;而對於勢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傷,更是無可奈何,隻有盼望皇帝和大臣們能加以照顧了。


    袁崇煥也不是一味的蠻幹,有時也有他機伶的一麵。他對魏忠賢派去監視他的兩名特務太監敷衍得很好。當年冬天,他帶同趙率教以及兩名特務太監劉應坤、紀用,興辦防禦工事及屯田,漸漸又再收複了高第所放棄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將這兩名太監的功勞吹噓了一番,所以魏忠賢和劉應坤、紀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賞。劉、紀二人似乎也不是壞太監,並沒有對袁崇煥掣肘阻撓,後來寧錦大戰,劉應坤在寧遠城上督戰,紀用在錦州城上督戰,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為袁崇煥的忠勇所感召,也變得忠勇起來。可見也不是所有的太監都是壞人,主要還在領導者如何領導。


    七


    努爾哈赤死後,第八子皇太極接位。


    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曆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趙匡胤、忽必烈、朱元璋之下。中國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評價。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明斷果決、多謀善戰,除劉秀、唐太宗、成吉思汗外,中國曆朝帝皇沒幾個能及得上。[48]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


    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


    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努爾哈赤新死,滿洲內部人心動蕩。努爾哈赤遺命是四大貝勒同時執政,行的是集體領導製,皇太極的權位很不鞏固。在經濟上,因為與明朝開戰,人參、貂皮等特產失去了傳統市場。滿洲當時在經濟上是奴隸製,擄掠了大批漢人來農耕,生產力相當低。但軍隊大加擴充,這時已達十五萬人,軍需補給發生很大問題,偏偏又遇上嚴重天災,遼東發生饑荒。[49]如向中國侵略,卻又打不破袁崇煥這一關。


    在這時候,皇太極定下了正確的戰略:侵略朝鮮。


    朝鮮物產豐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奪對象。在外交上,朝鮮采取的是“事大(對明)交鄰(對日本、滿洲)”政策。明清交戰時,朝鮮出兵助明,又供給明軍皮島總兵官毛文龍的糧食,成為滿清後方的一個牽製。皇太極進攻朝鮮,可以解決經濟上、戰略上的雙重困難,同時在必定可以得到的軍事勝利之中樹立威望,鞏固權位。


    中國方麵的困難也相當不小。


    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複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


    袁崇煥任寧前道僉事時,山海關外四城,縱深約二百裏,廣約四十裏,屯兵六萬餘人,糧餉全靠關內支給。後來在孫承宗、袁崇煥主持下,恢複錦州、中屯、大淩河諸城,國防前線向北推展,屯田數千頃,兵士足食。高第代孫承宗為經略,盡棄錦州諸城,寧遠沒有了外衛,也沒有了糧源。靠朝廷接濟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對於拖欠糧餉向來興趣濃厚。袁崇煥做遼東巡撫,首要目標是修複錦州、大淩河等城堡的守備,然後屯田耕種。但築城工程費時甚久,又不能受到敵人幹撓,在和滿清處於戰爭狀態之時無法進行。


    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明方的議和是攻勢的,最後目標是消滅滿清,收複全部遼東失地。清方的議和主要是守勢,目的在鞏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認雙方的現有疆界,雙方和平共處,進行貿易,皇太極則可鞏固權位。努爾哈赤去世時,滿清大權交由四大貝勒共掌,四大貝勒的權力相同,那是二子代善、五子莽古爾泰、八子皇太極、侄兒兼養子阿敏,皇太極因得代善支持而繼位為滿清大汗。


    因為明清雙方的國力實在太過懸殊。中國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多萬,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征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所以百姓盡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萬人。我相信當不會少於一億人。[50]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萬人。[51]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占的土地,隻是今日吉林、遼寧、黑龍江的一部份,與中國相比也相差極遠。中國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擋。


    清方的長處,主要隻是“明朝本身的腐敗”,以及清軍戰鬥力強勁和統帥部高明的軍事才能。隻要袁崇煥鎮守寧遠,清方的長處就受到了限製。持久的纏鬥下去,滿清勢必難以支持。


    袁崇煥寧遠大捷,在軍事上並無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並沒有摧毀清軍的主力,甚至沒有削弱清軍的戰鬥力。然而在政治上,對士氣與民心卻有非常巨大的振奮作用,這使中國軍民知道清軍也不是不會打敗仗的。經此一役之後,本來投降了滿清的許多漢人官吏和士卒又逃迴來了。寧遠城頭的大炮,轟碎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神話。[52]清方從來沒有期望真能征服中國。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祖宗,長期來做明朝所封的邊疆小官。努爾哈赤幼時住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裏,類似童仆奴隸。所以他們對於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寧遠之戰,使他們下意識中隱伏著的自卑感又開始抬頭。


    明朝是自己覆滅的,並非給滿清所打垮。


    滿清與明軍交戰,始終強調“七大恨”,滿清認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53]滿清一直沒有自居能與明朝處於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為最高統治者,卻在努爾哈赤與敵對部族發生爭執時袒護對方,沒有公平處理,那是下級對上級的申訴。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葉赫部的一個王公本來答應把他十四歲的妹妹送給努爾哈赤為妾,但廿二年後,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女”改嫁給蒙古王子,努爾哈赤認定是出於明朝的授意,身為上級而不秉公斷事。


    差不多在每個戰役之後,清方總是建議談和。因為他們對於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隻求明方正式承認他們所占的土地,讓他們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滿意足了。但明朝從來置之不理,認為對方根本沒有談和的資格。明朝的態度是這樣:“你們是朝廷的部屬,隻能服從命令,怎麽能要求談判和平?”這種死要麵子的不現實態度,使得明朝始終沒有能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來整頓軍備、鞏固防禦。


    袁崇煥充分了解到爭取暫時和平的必要。努爾哈赤的逝世正是一個好機會。這時剛好有一個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來到寧遠。滿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煥就請李喇嘛作居間的使者,派了兩名都司和隨從等三十三人,於天啟六年十月去沈陽吊祭努爾哈赤之喪,作初步的和平試探。但他知道朝廷絕不喜歡提“議和”兩字,所以報告朝廷時,隻說是派人去窺探虛實,以決定對之征討呢,還是招安。[54]這種誇大的說法,目的自在滿足皇帝和大臣的虛榮心。


    明清雙方統帥都熟知《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袁崇煥這出“柴桑口臥龍吊喪”,皇太極如何會不省得?他將計就計,於十一月派了兩名使者,與李喇嘛一起來到寧遠,致書袁崇煥,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說:“你停息幹戈,派李喇嘛來吊喪,並賀新君登位。你既以禮來,我也當以禮往,所以派官來道謝。至於和議一事,我父親上次來寧遠時,曾有文書給明朝朝廷,請你轉呈,但迄今沒有答覆。你的君主如果答應前書,願意和平,應當以誠信為先。”


    書信中將金國(當時滿清的正式國號是“金”,後來才改為“大清”。[55])與中國平頭並列。袁崇煥深刻了解朝廷自高自大,對於文書的體例十分看重,如將來信轉呈,必定要碰大釘子,同時見到信中語氣也不大客氣,便告知使者說,此信格式不合,礙難入奏,將原信交給使者退迴。皇太極改寫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煥認為仍然不對,又再退迴。


    皇太極第三次改寫,自處於較低地位,袁崇煥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貫的不答。


    第二年正月(在金國是天聰元年),皇太極再遣前使,致書袁崇煥求和,信中說:“兩國所以構兵,在於以前明朝派到遼東的官員認為中國皇帝是在天上,自高自大,欺壓弱小部族,我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下麵照例列舉七大恨,然後提議講和。講和要送禮,要求最初締結和約時中國送給金國金十萬兩、銀百萬兩、緞百萬疋、布千萬疋。締約後兩國每年交換禮物,金國送禮:東珠十顆、貂皮千張、人參千斤。中國送禮:金一萬兩、銀十萬兩、緞十萬疋、布三十萬疋。兩國締結和約後,就對天發誓,永遠信守。


    所提的要求是經濟性的,可見當時滿清深感財政困難,對布疋的需要尤其殷切。


    大概袁崇煥要奏報朝廷,等候批覆,所以隔了兩個月金國使者才迴去,隨同明方使者,帶去袁崇煥及李喇嘛的書信各一;猜想朝廷對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絕,所以袁崇煥無法作出任何讓步,他的迴信內容雄辯,文采煥發,說道:過去的糾紛,都是因雙方邊境小民口舌爭競而起,這些人都已受到了應得的懲罰,再要追究是非,也已無法到陰世地府去細查,隻盼雙方都忘記了吧。你十年苦戰,既然為的隻是這七件事,現在你的仇敵葉赫等等都早給你滅了。為了你們用兵,遼河兩岸死者豈止十人?仳離改嫁的那裏隻有老女一人?遼沈界內人民的性命都不能自保,還說什麽財物?你的仇怨早都雪了,早已誌得意滿。隻不過這些極慘極痛之事,我們明朝難以忍受罷了。今後若要修好,那麽請問:你如何退出已占去的城池地方?如何送還俘虜去的男女百姓?隻有盼你仁明慈惠、敬天愛人而作出決定了。你所要求的財物,以中國物資的豐富,本來不會小氣,隻是過去沒有成例,多取也不合天意,還是請你重行斟酌罷。和談正在進行,你為什麽又對朝鮮用兵?我們文武官屬不免懷疑你言不由衷了。希望你撤兵,以證明你的盛德。


    李喇嘛的信中說:袁巡撫是活佛出世,對於是非道理,心下十分分明,這樣的好人是不容易遇到的,願汗與各王子一切都放開了吧,佛說:“苦海無邊,迴頭是岸”。


    皇太極迴信給袁崇煥說:過去的怨仇,當然是算了,否則又何必議和修好?你們的土地人民歸我之後,都已安定,這是天意,如果重行歸還,那既違反天意,又對不起人民。金國所以要出兵朝鮮,完全是由於朝鮮不對,現在已講和了。說到“言不由衷”,為什麽你一麵說要修好,一麵卻又派哨卒來我方偵察,收納我方逃亡,部隊逼近我邊界,修築城堡?其實是你才“言不由衷”,我國將帥對你也大有懷疑。至於所要求的“初和之禮”,金銀等可以減半,緞布隻要原來要求的半成。我方也以東珠、人參、狐皮、貂皮等物還贈,表示雙方完全公平。既和之後,雙方互贈仍如前議。如果同意,希望辦得越快越好。


    關於來往書信的格式,皇太極提議:“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國汗低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諸臣低金國汗一字。


    他答覆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對他的書信從來不加理睬;又說:你勸我“苦海無邊,迴頭是岸”,這話很對,但為什麽隻勸我而不去勸明朝皇帝?如果雙方都迴頭修好,豈不甚善?


    後來皇太極又致書袁崇煥,抗議他修築塔山、大淩河、錦州等城的防禦工事,認為是缺乏和平誠意,並提議劃定疆界。


    平心而論,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國,於對方來信一概不答,隻由地方官和對方通信,金國也難免氣憤。金國的經濟要求,雖說是雙方互贈,實質上當然是金方大占便宜。金方答應贈送的東珠、人參、貂皮等物,大概最多隻能抵過綢緞布疋的價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萬兩黃金、十萬兩銀子,等於是無償贈與。那時一兩黃金約等於十兩銀子(明初等於四兩,後來金貴銀賤),明朝每年以二十萬兩銀子買得一年和平,代價低廉之至。萬曆末年,熊廷弼守遼之時,單是他一軍每個月的餉銀就需十多萬兩銀子。萬曆晚年征收礦稅,數天之內就搜刮二百餘萬兩,可見每年二十萬兩的“和平費”並不是很大的負擔。如果有了十年和平,大加整編軍隊,再出兵挑戰,主動與被動的形勢就轉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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