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隻是下令將錦州、右屯、大小淩河、鬆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棄了糧食十餘萬石。撤退毫無秩序,軍民死亡載道,哭聲震野,百姓和將士都氣憤難當。


    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兒子必須迴家守喪。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迴家,命他在職守製,稱為“奪情”。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迴家守製。朝廷不準,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於一朝。雖然升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像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x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幾千百句。他是廣東人,雖自幼居於廣西,平時大概說廣東話。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種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泄心中之憤?或許高第不敢見他的麵,否則被他飽以老拳、毆打上司的事都可能發生。


    高第,字登之,萬曆十七年進士。他考試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軍統帥,卻是“要地棄之”。


    軍事上這樣荒謬的決策,大概隻有當代南越阮文紹主動放棄順化、峴港,棄軍四十萬,因而引致南越全麵潰敗一事,可以與之“媲美”。


    五


    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支持,於天啟六年(一六二六)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寧遠,兵十三萬(在這幾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萬。二十三日攻抵寧遠。


    大敵終於攻來了。


    朝廷荒唐,主帥荒謬,援軍是一定不會有的。那怎麽辦?棄城而退是服從主帥命令;守城罷,寧遠一城孤軍,怎能擋滿清的傾國之師?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氣,決意抗敵。


    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閱,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


    他又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寧遠有兵將逃迴來,一概抓住斬首。山海關有他的上司遼東經略高第鎮守,袁崇煥的職權本來隻能管到寧遠和前屯,山海關總兵楊麒他是管不著的。但這時還管他什麽上司不上司,職權不職權,“x他媽,頂硬上,幾大就幾大!”(淞滬之戰時,十九路軍廣東兵守上海,抗禦日軍侵略,當時“x他媽,頂硬上”的廣東三字經,在江南一帶贏得了人民的熱烈崇敬。因為大家都說:廣東兵一罵“x他媽!”就挺槍衝鋒,向日軍殺去了。)


    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衛後方。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寧遠城中來住。全家和寧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37]


    廿四日,清兵殺到城下。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隻要聽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驚,直到十餘年後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的闖軍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卷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但清兵突然出現,闖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驚唿,數萬精兵就此全軍大潰,一敗塗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於覆滅。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


    袁崇煥並不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兵將也並不更為勇猛。但他更加鎮定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欲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他的部屬也不像闖軍那樣,搶飽了財物美女,不想打仗。真所謂“無欲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


    他是“x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兒,其他各省的都有。隻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銳之氣,部屬也都跟著他“頂硬上”了。


    這時寧遠守兵約一萬,而清兵有十三萬。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高第全軍據守山海關,果然並不派兵來救。


    努爾哈赤先分遣部隊繞過寧遠,在城南五裏處切斷了通向山海關的大路,然後放幾名俘虜來的漢人去寧遠向袁崇煥傳話:“我這次帶了二十萬大軍來攻,寧遠非破不可。守城官如投降,我一定大加優待,封為大官。”袁崇煥迴答說:“你突然領兵來攻,那是什麽道理?錦州與寧遠兩城,你本來已經占領,又再放棄。我修築好了來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你說有二十萬兵,未免誇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約是十三萬,我倒也不以為來兵太少了。”[38]


    努爾哈赤於是大舉攻城。


    當時朝鮮使者帶同翻譯官韓瑗去北京朝見皇帝,剛到達寧遠。袁崇煥很高興的招待使節及其隨從。朝鮮使節見守軍甚是鎮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煥和三數幕僚閑談,及報清兵攻到,袁崇煥乘轎至戰樓,又與韓瑗等談古論文,泰然自若,全無憂色。過了不久,忽聽得一聲大炮,聲動天地。韓瑗大驚,隻嚇得低下了頭抬不起來。袁崇煥笑道:“賊兵來了!”打開城頭敵樓的窗子,向外望去,隻見清兵蔽野而來。城中卻聲息全無。


    成千成萬的辮子兵衝到了城邊,突然之間,城頭舉起千千萬萬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戰事越來越激烈,明軍忽然從城頭的每一個石堞間推出一個又長又大的木櫃,這些大木櫃一半在堞內,一半探出城外,大櫃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將大木櫃拉進來,再裝矢石出去投擲。跟著地雷爆發,土石飛揚,無數清兵和馬匹被震上半空。[39]


    攻城清兵的先鋒部隊是鐵甲軍,每人身上都披兩層鐵甲,稱為“鐵頭子”。清兵以堅車攻城,車頂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傷。城內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門,在城頭輪流轟擊,每一炮打出去,破壞殺傷及於數裏。[40]


    清兵奮勇迫近,推了鐵裹車猛撞城牆,聲音轟隆轟隆,勢道驚人,撞擊了很久,城牆撞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雲梯那樣的裹鐵高車來撞擊城牆高處。隨後又把裹鐵車推到城牆邊,上麵用木板遮住,以擋城頭投下的矢石,車裏藏了兵士,用鐵鍬挖掘城牆牆腳。清兵攻進了城牆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們不到。在這危急之時,守軍想到了計策,抬了屋子前的長條大階石從城上投下去。階石十分沉重,鐵車上的木板擋不住,壓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曆時很久,城基給清兵挖成了一個個凹龕,清兵躲在城牆洞內向裏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這時寧遠四周十餘裏的城牆牆腳已被挖得千孔百瘡,眼看城破在即,滿城百姓驚惶得很,都抱怨說:“袁爺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們滿城百姓。”後來北京百姓怨怪袁崇煥,大概也出於這種懦怯卑劣的心理。


    大家正在彷徨無策之時,通判金啟倧(浙江人)臨時想出了幾件新式武器,將火藥撒在蘆花褥子和被單上,紛紛投到城下去。他將這件新式武器取名為“萬人敵”。當時是正月,氣候酷寒,攻城清兵見到被褥,就都來搶奪,城上將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萬人敵”立即燃燒,燒死了無數清兵。另有一種“萬人敵”是將火藥放在空心的大泥團中,外麵圍以木框,點燃了藥引投下城去,泥團不斷旋轉噴火,燒死敵兵。那位金通判後來在趕製“萬人敵”之時,火藥碰到火星,不幸被燒死了。[41]


    這時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部將勸他保重。他厲聲道:“寧遠雖隻區區一城,但與中國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幸保得一命,又有什麽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於堵上了缺口。[42]


    廿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清太祖努爾哈赤也受了傷。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於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殺死了清軍中著錦衣的軍官十餘人,即滿洲人稱為“牛彔額真”的,每一“牛彔額真”統兵三百人(約相當於營長)。清兵退去後,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餘萬枝箭。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餘個。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麵真是危險得很。


    敵軍解圍而去之後,百姓感到安全了,滿城大哭,紛紛去拜謝袁崇煥與滿桂的救命之恩。為什麽要“滿城大哭”?想來是既感激又慚愧,又是說不出的欣喜罷。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隊人馬擁聚在城外大平原一邊。袁崇煥派遣一名使者,備了禮物去送給努爾哈赤,對他說:“老將橫行天下為時已久,今日敗於小子之手,隻怕是天意了。”努爾哈赤已受了傷,於是迴送禮物及名馬,約期再戰。


    所謂“約期再戰”,隻是掩飾麵子的話。努爾哈赤不敢再攻寧遠,轉而去攻覺華島泄憤。


    袁崇煥招募來的兩廣子弟兵,在寧遠之戰中似乎並未發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據我猜想,極可能是袁崇煥派了廣東水師守覺華島。覺華島現在叫菊花島,在葫蘆島之南,在寧遠之東海外,離岸十八裏。當時是關外屯聚糧草的重地,因為關外軍糧靠海運接濟,在覺華島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際,海麵結了厚冰,變成了陸地,廣東兵所擅長的水戰完全用不上,隻得把車輛排起來當防禦工事,在冰上和清兵打陸戰,結果全軍覆沒,島上十餘萬石糧食盡被焚毀。這幾千名廣東海軍,大概多數在這一役中犧牲了。[43]


    努爾哈赤對諸貝勒說:“我自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為什麽單是寧遠一城就打不下來?”十分惱怒。七月間到清河溫泉療養,派人去召大福晉(正妃)來,同迴沈陽,因心情鬱鬱而發背疽(癌),在離沈陽四十裏處的靉雞堡逝世,年六十八歲。


    努爾哈赤一生隻打了這一個大敗仗。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44]


    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叡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叡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隻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六


    當朝中得到清兵大舉來攻的訊息時,百官驚惶之極。兵部尚書王之光與廷臣商議,人人束手無策,以為這一次寧遠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關是否能保得住。山海關若失,清兵便到北京。後來得到捷報,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高第因不援寧遠而免職,以王之臣代。袁崇煥升為右僉都禦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複設遼東巡撫,由袁崇煥升任。魏忠賢見他地位重要了起來,開始對他提防,派了兩名親信太監劉應坤與紀用去寧遠監軍。皇帝派特務監視部隊長官,是曆代政治腐敗時常常出現的情形。特務幹預軍事,後果一定極差,所以袁崇煥上疏反對,但抗議無效,特務太監非來不可。朝廷為了安撫他,加他一個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當於國防部第二副部長)的頭銜,並賞銀幣,子孫世襲錦衣千戶。


    在這時候,袁崇煥與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衝突的原因在於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45]滿桂是蒙古人,非常戇直,簡直有些傻裏傻氣。趙率教卻十分的機伶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說裏,在袁承誌周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


    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當清兵大舉來攻寧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衛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後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等到寧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滿桂不許,又罵他為什麽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氣。兩人為此大吵。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說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


    衝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於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46]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便依從了。可是經略王之臣極力認為滿桂決不可去。朝廷召還滿桂的命令已頒下了,於是聽了王之臣的主張,再命滿桂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堅決不接受。朝廷無法,隻得將滿桂調迴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國防機構辦事。


    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由於王之臣袒護滿桂,袁崇煥又去和王之臣吵鬧。朝廷怕王之臣與袁崇煥不斷衝突,壞了大事,於是將指揮權劃分為二:關內的部隊由遼東經略王之臣指揮,關外部隊則由遼東巡撫袁崇煥指揮。經略的官比巡撫大,但這時袁崇煥已不屬遼東經略管了。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準,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王之臣和袁崇煥是文官,等於現在的政委;滿桂是武將,是部隊司令。武將受文官指揮。


    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寧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滿桂迴任後,大概袁崇煥和他修好,表示了歉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