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唐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乘馬客挺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終傷他不著。那老王站起身來,掄刀上前夾攻。乘馬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驚,一刀沒砍準,乘馬客劈麵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隻顧護痛,雙手掩麵,當啷一聲,手中單刀跌落。乘馬客搶過單刀,迴手揮出,砍中一名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鐵鏈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不顧同伴死活,和老王兩人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擲,躍上馬背。


    張朝唐忙上前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視,說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張康牽過馬來,三人並轡而行。張朝唐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姓楊,名鵬舉,江湖上人稱摩雲金翅,是武會鏢局的鏢頭。”張朝唐道:“今日若非閣下相救,小弟主仆兩人準沒命了。”楊鵬舉道:“這一帶亂得著實厲害,兵匪難分,公子還是及早迴去外國的為是。在下也正要去廣州,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伴而行。”


    張朝唐大喜,一再稱謝。這幾日來他嚇得心神不定,現今得和一位鏢師同行,適才又見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


    三人行了二十幾裏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著幹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瓦罐,撿了些幹柴,想燒些熱水來喝,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叫:“強盜在這裏了!”張康一驚手抖,將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


    楊鵬舉迴過頭來,見剛才逃走的公差老王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騎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走,抽出掛在馬鞍旁的鋼刀,在後掩護。眾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追來。


    楊鵬舉等逃出一程,見追兵漸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麵有條岔路,叫道:“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跟隨在後,追兵毫不放鬆。那公差老王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夥兒分他金銀。”


    楊鵬舉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老王嚇得倒退,其餘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一槍,雖隻皮肉輕傷,卻已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衝,揮刀將一名軍士左臂砍斷。其餘軍士嚇得紛紛後退,楊鵬舉迴馬順小路疾馳。眾軍士見他逃跑,膽氣又壯,呐喊追來。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仆,道路漸窄,眾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一陣,山道彎曲,追兵唿叫聲雖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麵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間追兵也已趕到。那老王略一遲疑,領著軍士向一條岔路趕了下去。


    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迴頭。咱們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上馬向另一條岔路馳去。


    過不多久,後麵追兵聲又隱隱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麵有三間瓦屋,屋前有個農夫正在鋤地,便下馬走前,說道:“大哥,後麵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躲。”那農夫隻管鋤地,便似沒聽到他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


    那農夫抬頭,向他們仔細打量。這時前麵樹叢中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十歲上下年紀,頭頂用紅繩紮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笑嘻嘻地,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那農夫對牧童道:“你把馬帶到山裏放草,天黑了再迴來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人一眼,應道:“好!”牽了三匹馬便走。


    楊鵬舉不知那農夫是什麽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勢,竟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的連說:“怎麽辦,怎麽辦?”


    那農夫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掛著蓑衣犁頭,收拾潔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夫直入後進,三人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臥房。那農夫撩起帳子,露出牆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去,牆上現出一個洞來。那農夫道:“進去吧!”


    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農夫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老王已率領軍士追到。老王向農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嗎?”那農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過去啦!”


    公差軍士奔出了七八裏地,不見張朝唐等蹤跡,掉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媽的,多問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隱隱聽得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聲音聽不見了,那農夫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使力拉門,拉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隻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的開了,透進光來。那農夫手持燭台,說道:“請出來吃飯吧。”


    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仆隨後走到廳上。隻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隻肥雞。楊鵬舉和張氏主仆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夫打扮。張朝唐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麵目清臞、五十來歲的農夫道:“小人姓應。”指著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道:“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都不是同姓。”那姓應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


    張朝唐見他們說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的則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幾人說的都是北方官話。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的唯唯否否,並不接口。


    飯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須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


    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相援,將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甚是得意,說道:“這算得什麽,想當年在江西我獨力殺死鄱陽三兇,那才教露臉呢。”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他不住口談論江湖事跡,張朝唐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張康小孩脾氣,更連連驚歎詢問。


    楊鵬舉後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麵講一麵比劃。幾個農夫卻似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嗬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後。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氣,這塊石頭少說也有三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姓應的見他麵色有異,說道:“山裏老虎多,有時半夜裏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


    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後立即酣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裏,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兇險,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


    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鬥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隻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隻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一看,書麵上寫著“紀效新書”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是擊破倭寇的名將,後來鎮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麽?”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隻有官家子弟才可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有如此學養,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佩服,說了聲“打擾”,又迴房去睡。


    蒙蒙矓矓的睡了一迴,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隻聽楊鵬舉低聲道:“這裏隻怕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低問:“怎麽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隻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


    張朝唐一看,隻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


    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麵又有一隻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隱私,隻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裏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什麽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


    楊鵬舉輕輕扭斷了鎖,靜聽房外並無動靜,揭開箱蓋,移近燭台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已然變黑,但未腐爛。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醃著,是以須眉俱全,麵目宛然。楊鵬舉饒是久曆江湖,也不由得手腳發軟,張朝唐那裏還說得出話來。


    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暗暗叫苦,竭盡全力,又怎搬它得動?剛隻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燭台走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隻有硬起頭皮一拚。那知姓朱的並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將大石提在一邊,打開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西疾馳。


    奔了十幾裏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後麵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那裏敢停,縱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麵,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鋼刀,擲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農夫。


    那人冷冷的道:“迴去!”迴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後跟來。楊鵬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隻得乖乖的上馬,三人跟著他迴去。


    一進門,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餘三人坐著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


    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麽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幹保鏢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什麽好人?但他昨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招子廢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是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吧。”姓應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不能立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


    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麽?”


    楊鵬舉一楞,懂了他意思,慘然苦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颼的一刀,砍下兩根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幹係……”


    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佩服他的氣概。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楊鵬舉不願再行停留,轉身對張朝唐道:“咱們走吧。”


    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萬裏之外,我們驚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迴到外國,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兇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著從袋裏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塊竹牌,上麵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些花紋,看不出有什麽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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