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在一個不是節日,不是飯點的炎熱的下午。一位在局裏工作的周叔叔,突然到我們家來了。


    那天的氣氛很怪異,爸爸和周叔叔低聲交談,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厚厚的信封。媽媽坐在一旁麵無表情,一句話也沒有說。可這絲毫不影響我,我很開心的吃著冰淇淋看電視,就算它有的地方融化了,滴落在了我的衣服上和地板上,我也沒有在意。


    突然,一個巴掌朝我甩來,直接把我打懵了,這是我記事起,第一次挨打。爸爸朝我吼道:“你看你把地毯上和衣服上弄的!”吃冰淇淋弄髒地毯和衣服,也不是第一次,以前大人們都會等我吃完,再幫我清理幹淨。


    媽媽直接摟過我,幾乎沒帶什麽感情的對爸爸說:“你朝孩子發什麽脾氣?”


    周叔叔仿佛覺得氣氛尷尬,起身準備離開。爸爸送他到門口,周叔叔終於不再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我和你說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第二天,爸爸被抓走了。


    好幾個警.察,爸爸沒有反抗的餘地。


    我從門縫偷偷往樓梯看去,就像我多次偷看電視那樣。爸爸依舊身姿挺拔,卻始終沒有迴頭看我一眼。


    家裏亂了套,爺爺奶奶賣掉了準備給兄弟分家的,新蓋的瓦房,又向親戚朋友借了個遍,可是爸爸也沒有迴來。


    屋漏偏逢連陰雨。


    沒過幾天,媽媽的工作也沒了,我們的小家也沒了。二室一廳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外公叫了一輛大卡車拉走了,被一起帶走的,還有坐在卡車副駕駛上的媽媽。她和爸爸一樣,始終沒有迴頭看我一眼。


    剩下了我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被放在了去鄉下的大土坡上。幼時的我不知道什麽是憂愁,大人們忙著搬東西,我卻對著穿衣鏡,試起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卻全然不知,周圍的人都在看我家的熱鬧。


    我以為爸爸媽媽很快就會迴來,可是盼到柚子樹落了果又開了花,開了花又結了果,他們也沒有迴來。


    許多年後才零零散散的知道,爸爸的罪名,是變賣公家財產加吸毒。爺爺奶奶找了很多人,前者損失補齊可以不追究,可是後者,法不容情。


    村裏有兩個二流子,成天不幹正事,打從爸爸退伍,他們就對他糾.纏不清。某次,他們約了爸爸喝酒,把爸爸灌得爛醉如泥,偷走了爸爸保管的單位倉庫鑰匙。


    兩個二流子第一次朝爸爸下手,不敢幹大的,隻試探性的偷出來倒賣了一些。爸爸發現後,覺得是小問題,用自己的工資貼上了。在他看來,兩個二流子沒有正經工作,他幫他們一把合情合理。


    這一幫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兩個二流子偷的次數越來越多,但是每次就那麽一點。他們告訴爸爸,倉庫那麽多東西,流進流出的,你把數量上修改一下,不會被發現的。


    兩個二流子的行徑很快就被奶奶發現了,她站在村頭敲鑼打鼓,大肆宣揚他倆偷雞摸狗的事跡,宣揚完了,還跑到他們家裏大鬧了一場。兩個二流子雖然經常犯渾,可當奶奶鬧到家裏,他們也隻能當縮頭烏龜,和他們年邁的父母一起賠禮道歉。


    奶奶怕爸爸丟工作,二流子怕蹲大牢,所以這事,也就這樣了。


    可是爸爸卻在一堆下三濫的人裏出名了,他最終被引.誘吸食毒.品了。那可是個燒錢的嗜好,何況有時候還得管著好幾個人的,終於有一天,東窗事發了。


    事發前一天,周叔叔是來通風報信加送錢的,但是爸爸沒有走。從此我沒有再見過周叔叔了,但是他是知道爸爸出事後,唯一一個往家裏送錢的人。


    爸爸具體怎麽開始吸毒的,沒人告訴過我,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怎麽結束的,我卻是親眼所見的。


    戒毒所就在縣城,媽媽帶我去過一次。爸爸剃著光頭,所有的人都穿著洗的發白的一樣藍色套裝。爸爸好像更瘦了,不過眼神更加清明了。那會兒我還會同他講話,告訴他我昨晚裹著被子掉下了床,在地上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隻笑笑摸了摸我的頭。


    離開的時候有一段長長的路,一邊是帶著窗戶的牆,一邊是鐵網。鐵網裏麵,一個穿著藍色套裝的人,被幾個人按在地上,歇斯底裏的叫著,不停的反抗。媽媽抱著我,把我的頭按在肩上,快步的走了出去。


    從此直到爸爸出來,我也再沒有去過戒毒所了。


    媽媽丟了工作,是因為貪汙。銀行少了五萬塊錢,最終查到了作為會計的媽媽身上。錢到哪裏去了,幹什麽了,媽媽至今也沒有交代,但是她的一言不發,相當於認罪了。


    媽媽在崗時也算兢兢業業,行長主任商量決定,把損失補齊就不追究了。但是銀行肯定不能繼續呆了,作為銀行職員時,單位分配的房子也要收迴。


    銀行的損失外公外婆承擔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又落在了爺爺奶奶身上。爸爸的事,已經讓家裏負債累累了,奶奶再不顧最後一絲臉麵,求到了年幼時就分離了的兄弟姐妹那裏。


    那時,成績優異的小姑姑,還想上學,可是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奶奶找到了媽媽,想讓她想想辦法,可是她依舊一言不發,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因為50塊錢,小姑姑初三還沒有畢業就輟學了,和大姑姑一起,去鎮上的繅絲廠打工了。


    小叔叔那時候還跟著別人幹,工資一年一結,所以在離他迴來還有半年的這段日子裏,一家人愁容滿麵。


    可是迴來了又有什麽用呢,錢就是到手裏走個過場,轉眼就又到債主手裏了。


    迴到鄉下後,鄰裏關係還算和諧,少有上門催債的。雖然他們借出的都是小錢,但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能拿出來的很多了。


    村裏有個爺爺在鎮上打燒餅,幾乎每天傍晚,都會給我帶一個小小的,裏麵包著紅糖餡的燒餅,那是我記憶裏最美味的零食。


    小朋友們也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依舊會來找我玩,其中有燒餅爺爺家的閨女,還有二流子之一的閨女。可是,我的玩具總會莫名其妙的丟失,直到我快沒有玩具了,二流子的閨女便不再來了,一直陪伴我到初中的,是燒餅爺爺家的閨女。


    和奶奶去銀行房子搬最後一點東西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就在前一晚,銀行門口擺攤賣布的夏叔叔,因為家庭矛盾,把自己的老婆捅死了,血都從胡同裏流了出來。而他唯一的女兒,比我大一歲的夏天兒,目睹了整個過程。


    也許比起夏天兒,我算是幸運的。至少我,家破人未亡。


    但是有的東西,我寧願從來沒有得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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