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一個被群山環繞的山坳,如果不是不時有人聲隱約傳出,站在山頭看去,沒人會知道,這片山坳之中藏有數十人。


    韋阿洪孤身一人,站在坡頂,眼睛死死盯著山坳中某處,因為,他知道,在那個地方,那片密林之下,有六七十號人,正在搭建窩棚。


    七八天前,阿狸崽的一句無心之語,沒想到,最後居然成真。


    “當頭人”的念頭在韋阿洪腦海中縈繞了好幾天,他終於決定找地方收留阿狸崽姐姐一家,並且還允諾,如果阿狸崽他姐姐嫁去的那個部落,如果有其他人願意搬來,也一並收留。


    有了韋阿洪的承諾,喜出望外的阿狸崽,連夜趕了數十裏山路,把這個好消息帶給了他姐姐。


    一直在“被擄為奴”陰影籠罩的下的姐姐,聽到阿狸崽帶去的消息,一刻都沒耽擱,立馬聯係了夫家的幾個至親,漏夜收拾東西,趕在天亮前,逃離了那個讓她們惶惶不可終日的地方。


    經過幾天的跋涉,六戶總共五十多口人,終於抵達了韋阿洪為他們選定的這個山坳。並且,據阿狸崽他姐姐所說,還有幾撥族人,也加入了舉家逃離的隊伍,此刻正往山坳趕來。


    眼下,被茂密樹林掩蓋下的山坳中,先期抵達的這五十多人,在阿狸崽招來的一些好友協助下,開始搭建棲身之所。


    丟下所有人,韋阿洪獨自坐在山頂,他需要好好的琢磨一番,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既然做了接收那些人的決定,那麽,接下來的日子注定不會安穩。


    他不但要考慮,之前覬覦阿狸崽姐夫族人的那些人,接下來會有何舉動?更要考慮,自己的大哥和父親,得知消息之後,又會是什麽反應?


    要知道,即便搬遷而來的幾百口人全部到齊,那些婦孺,在不懷好意的人眼中,依舊是待宰的羔羊。


    如果那些人,看在自己父親的情麵上,不敢輕舉妄動也就罷了。可是,如果父親與大哥不願為這些婦孺招惹麻煩,替他們出頭,自己又該怎麽護佑他們的安全?


    此時的韋阿洪心亂如麻,焦躁萬分。


    這就是年輕,這就是一腔熱血之下的衝動!


    相信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都得為此付出代價!


    新寧州,州衙


    午後的州衙後院,知州的書房內。


    許山海倚在書案後的圈椅中,手中拿著一卷書,認真的看著。


    繁體字、沒有任何標點符號、自右及左、由上往下的排版方式讓他很不習慣。作為一個穿越而來的人,他此時手中的書,不由得他不認真細致的讀。


    許多筆畫繁複的字,他隻能從字形,以及聯係上下文的意思,連猜帶蒙的看。


    大體上,把一頁書上的所有字都弄清楚後,他還要反複的在心中默念幾遍,找出最貼切的斷句方式。


    如此一來,一頁書的內容,往往要花上他小半個時辰的時間。


    正當他好不容易讀完十幾頁,打算停下來歇會的時候,書房門被韋阿昌悄悄的推開。


    “小先生,順豐號的陳掌櫃來了。”看到沒有打擾許山海看書,韋阿昌探進半個身子,輕聲說道。


    “順豐號?”許山海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哦,請他進來吧!”聯想到之前,自己略帶惡作劇的行為,許山海尷尬的笑了笑。


    不一會兒,一身風塵的陳展雲,在韋阿昌的帶領下,走進了書房。


    “見過小先生!”剛進門,陳展雲便朝許山海作揖。


    “陳老板,不必多禮,來來來~~~坐下說話!”許山海起身,從書案後迎了上來。


    “恭喜小先生,恭喜林將軍!這麽快便拿下了州城,可喜可賀!”陳展雲滿臉笑容的又衝許山海拱了拱手。


    “拿下州城,是三哥的功勞,我未曾參與,陳老板謬讚了!”許山海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的說道。


    “展雲一路過來,都沒見著林將軍,不然一定要向他好生恭喜一番。”


    “三哥有事外出,這兩日不在城中,不知陳老板有何要事?”關於林宗澤等人的去向,許山海不願多談,順勢岔開了話題。


    “展雲本是從南寧府押送貨物前去山寨,半路上得知,州城已被林將軍、小先生拿下,心中欣喜萬分,所以,到了城外便立刻前來拜見。”為了不引人注意,陳展雲進城之後,還特意喬裝打扮了一番,才敢讓手下的夥計與州衙前的守衛通報。


    “陳老板有心了!”許山海微笑著點頭。


    “不知陳老板的新商號,一切可還順利?”


    “有小先生的關照,新商號在南寧府掛了牌匾,眼下已經開始經營!”說罷,陳展雲又想起身施禮,卻被許山海伸手,按迴了椅子上。


    “之前那些從山寨拉的東西,最終變現所得三百七十多兩銀子,加上小先生給的一百兩。有了這些本錢,新商號才得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開業,小先生的恩情,形同再造!展雲沒齒不忘!”從陳展雲的眼神中,許山海可以看到他真情。


    “順利便好!順利便好!那些感激之言,以後就不要再說了。”許山海阻止了陳展雲再說下去。


    “山寨拉的那些東西,留著是累贅,能變現也是好事。你能把新商號建起來,對我們更是好事,互惠互利,談不上恩情。”麵對著陳展雲的真情流露,許山海說話也不藏著掖著。


    “對了,小先生,上次交待之事,展雲幸不辱命,請小先生過目!”說罷,陳展雲從袖中抽出兩卷書冊,雙手遞給許山海。


    接過陳展雲遞過來的書冊,許山海仔細端詳。


    兩本薄薄的線裝書冊,每一本估摸著都隻有十多二十頁。米黃色的紙張,散發出一種混合了油墨與草木特有的香氣。


    最上一麵一本,封麵上《新編對相四言》幾個繁體大字,右下方幾個小字“祝氏藐園”。1另一本則是《兔園冊》


    翻開封麵,映入眼簾的是六列方格,每列八個方格,每個方格中都印有一個館閣體大字,在每個字相鄰的方格中,都畫有與漢字相對應的圖案。


    書冊中漢字,均以大自然和日常生活的物品為內容,由簡至繁,配以一旁的圖案,簡單明了。


    “這兩冊,皆為孩童蒙學之物,展雲找遍南寧府,這個版本最為精良,不知可合小先生所需?”看到許山海細細翻看,久未出聲,陳展雲小心翼翼的問道。


    “甚好!甚好!陳老板費心了!”許山海合上書冊,微笑著不停點頭。


    在沒見到書冊前,許山海心中默認,陳展雲找來的會是《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之類的啟蒙讀物。


    但是,翻看之後,這種圖文並茂的編輯方式讚賞有加,他沒有想到,在當下,居然會有如此通俗易學的啟蒙讀物。


    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後世之人,一說到古代的啟蒙讀物,就隻有“三、百、千”2,最多再加上《增廣賢文》、《弟子規》、《聲律啟蒙》。


    山寨


    後山山腰,洞口旁,一襲藍布長裙的沈南秋,坐在樹蔭下,全神貫注的納著鞋底。


    雖然太陽已經偏西,山中的氣溫不算高,不時還有陣陣山風吹過,但是,沈南秋的鼻尖上還是蒙上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一旁的石頭上,整齊的擺放著兩雙未完工的的鞋麵和鞋底,灰色的鞋麵、黑色的鞋底。無論從顏色、尺碼上看都不像是女孩子的鞋。


    沿著鞋底邊緣,沈南秋好不容易縫完一圈,抬起頭,輕舒一口氣,抬手,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之後又拿起另一隻鞋底,擺在一起,眯著眼比較起來。


    兩隻鞋底,在沈南秋的手中,不停地變換角度對比了好一會兒。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麽,輕歎一聲,放下了手中的鞋底,一隻手支著下巴,朝山下望去。


    眼前一條蜿蜒的小路,順著山勢可直抵山腳的溪河,小路在快到山底的一個緩坡,分出一條岔路,通向坡上的幾座大屋,以及何一手的救傷所。


    溪河邊的幾座草棚,那裏原本是打鐵坊,隻要睜開眼,沈南秋都能聽到遠處傳來鐵器的敲擊聲。


    可是,自從小先生哥哥帶人拿下了幾十裏外的一座鐵窯,沒過幾日,打鐵坊就搬了過去,沈南秋便再也聽不到那有節奏的聲音。


    “嘿!”一隻手輕輕的拍在沈南秋肩頭,把陷入沉思的她,嚇得發出一聲尖叫。


    “該死的金枝,你想嚇死我啊?”待迴頭看清身後人,沈南秋嗔怪道。


    “你發什麽呆呢?”金枝提了提裙擺,挨著沈南秋身邊坐下。


    沈南秋臉上的慌亂神色一閃而過,趕緊拿起手邊的鞋底,說道:“我沒發呆,我在給先生哥哥納鞋底。”


    “我看你是在想小先生了吧?”金枝抿嘴輕笑,打趣道。


    兩人天天都待在一起,剛才沈南秋慌亂的表情和閃躲的眼神,自然瞞不過金枝。


    “哪有?我分明是在納鞋底,金枝休要胡說!”被金枝一番打趣,被看穿心底的沈南秋有些惱羞成怒,趕忙辯解。


    “小先生也真是的,說是帶人去鐵窯,現在鐵窯占下了,也不見迴來。”終究是好姐妹,金枝肯定要與沈南秋站在一起。


    “我聽人說,先生哥哥拿下鐵窯之後,被林大哥叫去了州城。”聽得金枝言語中對許山海的不滿,沈南秋趕忙替他辯解起來。


    “說到小先生,我在救傷所聽到好幾個人,在背地裏誇他呢。”金枝像是想到了什麽。


    自打那次,在許山海半命令半鼓勵下,給土兵縫傷口之後,何一手就把金枝當做了救傷所的人,幾乎每天都派人把她叫去,不是給傷員縫合傷口,就是讓她幫忙給傷員清理傷口、換藥。


    “他們都說了些什麽,你快說來聽聽!”聽到有人議論許山海,沈南秋頓時來了精神。


    “他們說,小先生文武雙全,不但滿肚子學問,還救過林爺、王叔他們的命,並且,之前幾次官府來圍剿,也全仗著小先生的謀略方才取勝。”在金枝的口中,對林宗澤、王恩祖等人的稱唿亂作一團,幸好兩人天天在一起,沈南秋才能明白他說的是誰。


    “是啊,我聽林大哥說過,那個害了我哥哥性命的巡檢,就是被他事先讓人埋的火藥炸死的。”想到自己慘死的親哥,沈南秋的神情不由得低落起來。


    “你不知道,最早的一次,林爺他們被一夥山賊製住,是小先生孤身一人,把他們救下。巡檢那次,也是他用計,炸死炸傷一片官府的人,前些日子就更不用說了,如果不是他帶人劫了官軍大營,我們早就成了刀下鬼。”金枝把從救傷所聽來的事,一件一件的細數給沈南秋。


    “所以,現在隊伍中,很多人都在說,小先生是天上神仙下凡,如果沒有他,隊伍早早就垮了,哪還有今日?”說到後半句,金枝音調一變,不知道是模仿了誰的語氣。


    “那是自然,我先生哥哥豈是凡人?”得知別人對許山海的評價如此之高,沈南秋不由得一陣欣喜,語氣中滿滿的傲嬌。


    “隻是不知道他啥時候迴來,不要有什麽意外才好……”說完,沈南秋又不禁的輕歎一聲。


    1《新編對相四言》:元代佚名編著的一本孩童啟蒙讀物,正文起於“天雲雨,日月星鬥”,止於“牡丹芙蓉,鬥笤帚”,皆四字為句,共三百八十八字,三百零八副圖。所謂“對相”,即每字或每詞附圖對刻與行次,有圖文對照之意,類似於今日《看圖識字》


    2三、百、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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