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和自幼便敬仰三保大太監,立誌要成為他那樣的大丈夫!上馬能助天子定天下,上船能遨遊寰宇,揚我大明國威!”提到鄭和,馮敬和根本掩飾不住心中的敬仰之情。


    聽到“大丈夫”三個字,從一個小太監嘴裏說出來,許山海錯愕之餘,強忍住心中的笑意。


    “當下,我朝九邊邊患不絕,遼東女真韃子更是屢犯邊關,敬和無能,不能提替皇上分憂,心中萬分羞愧!建這小小的鐵冶廠,是想有朝一日,冶出神兵利刃,獻與皇上,好叫我邊關將士能殺盡一切蠻夷,重振我大明國威!”馮敬和抬起頭,眼神失焦,像是望到了京師,望到了北地。


    馮敬和的一番話,屬實讓許山海驚訝,他想不到,一個肆意搜刮礦主錢財,一個貪得無厭,一個攀炎附勢的小太監,一個去了勢的宦官,心中卻有如此家國情懷。


    “有點意思!”許山海雙手環抱胸前,臉上露出微笑。


    “你的心願不錯,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遼東邊軍連吃敗仗,並非刀槍不利、盾甲不堅,而是軍中上下,糜爛至極。”在許山海的記憶中,此時的大明,無論是從人數、軍備、武器、後勤,任何一方麵,對女真人都擁有絕對的優勢,絕不是馮敬和想象的那般,武器不夠先進。


    “女真人努爾合赤,以十三副甲胄起兵,況且,苦寒之地,糧草、人丁皆缺。而大明豐腴之地萬裏,人丁更是萬萬之數,可眼下,邊軍卻節節敗退,把關外大片土地拱手讓與了女真人,這絕非一器一物之事,而是根基已經糜爛。”既然這個小太監尚有一片拳拳之心,許山海不介意與他多說幾句。


    許山海的話,完全出乎馮敬和的意料之外,隻見他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暴民的頭領。


    雖然許山海的外貌,異於普通農人,在馮敬和的印象中,暴民皆為粗鄙、蠻橫的烏合之眾。但是,他的一番話話,卻絕非是一般的鄉野村夫該有的眼界。


    所以,就算許山海一語道出事情的本質,馮敬和心中依舊頗不以為然。誠然,這並不能怪他,要知道,他從小便進到宮中,這些年他能看到、聽到的世界,就是紫禁城內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即便是從其他太監嘴裏知道一些天下大事,也隻是隻言片語。直到他幾年前出宮後,才算是對整個大明天下,有了一些切身的體會。


    有了這個前提,馮敬和怎麽可能相信,所謂“大明軍隊糜爛至極”的說辭?


    心中一番權衡,礙於眼下自己的處境,即便是心中再不服氣,他也隻能選擇了緘口不言,不與許山海發生爭論,免得逞了一時口快,惹得許山海惱羞成怒,到頭來害了自己性命。


    看著馮敬和一臉不服不忿的表情,許山海伸手摸了摸鼻子,心中啞然失笑。


    他笑的是,麵對這個小太監,自己居然如孩童般的意氣用事,逞起了口舌之快。


    “這個鐵窯窯主,幾年間,害了不少窯工的性命,我們此次前來,也算是為那些窯工討個公道,至於馮公公你嘛,純屬巧遇。”看在馮敬和之前話語中充滿了民族大義的份上,許山海已不想為難他,尋思著,天亮之後,找個機會就把他給放了。


    “好漢爺大義!”聽得有一線生機,馮敬和立刻奉承起來。


    “如果鐵冶廠能入好漢爺的眼,馮某甘願奉上,以示敬佩之情!”在宮中待久了,阿諛奉承的話,對於馮敬和來說,根本沒難度,張嘴就來。


    “那,馮公公的心意,許某就收下嘍?”許山海微笑著說道。


    自己都成了階下囚,鐵冶廠還由得馮敬和做主?現在連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個問題,拿已經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佯裝大度,賣個乖。馮敬和的那點小心思,許山海怎麽會看不出?


    “不過馮公公可以放心,這個鐵冶廠在我們手裏,不用多久,便會超出你想象。”沒等馮敬和接話,許山海說道。


    “到時候,這個鐵冶廠,一個月便能製出一營人馬所需的刀槍、甲胄,一年之內便能打造出一支精銳之師!”隻要有原料,有人,有後世的技術加持,做到這一點,許山海信心滿滿。


    馮敬和微微的皺眉,轉瞬便換上了一副笑臉,奉承道:“有好漢爺的睿智,自是不費吹灰之力!”


    作為在宮中待了十幾年的人,雖然沒在內府八局待過(明朝宦官官署統稱,即兵仗局、銀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針工局、內織染局、酒醋麵局、司苑局。各局皆有掌印太監、僉書、監工等)


    可,馮敬和也知道,兵仗局下轄的盔甲廠,製作一副盔甲,起碼要耗時數月。


    現在許山海卻說,眼下這個尚未正式投產的鐵冶廠,將來一月便能造出一營人馬所需的刀槍、甲胄,這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話語,引得馮敬和心中一陣鄙夷,全當是鄉下村夫的狂妄之言。


    他心中雖然不屑,可是嘴上奉承的話,卻一刻都沒怠慢。


    突然,許山海身後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暗處的兩個土兵立刻彈起,護在許山海身後。


    直到呂耀輝那張笑臉,出現在幾人眼前,土兵才放低了手中的腰刀。


    幾步走到許山海身邊,呂耀輝彎下腰,低聲的在他耳旁說了幾句。隻見許山海微微的皺起了眉頭,沒有搭話。


    “鐵冶廠,好漢爺隻管拿去,小人身上還有千餘兩的銀票,也一並奉上!隻求好漢爺饒了小人的性命!”眼見許山海的神色不虞,馮敬和心中一緊。


    他不知道呂耀輝說了什麽,以至於許山海麵色不愉。慌亂之下,一隻手深入懷中,拚命的想往外掏東西。


    別看剛剛馮敬和能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可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自己的性命。眼前的許山海雖然看上去白白淨淨,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但是,馮敬和清楚的記得,就在剛才,護衛自己的兵丁,一個接一個的倒在血泊中。


    所以,這會兒,他沒有多想,隻希望許山海能兌現方才的諾言,不要害了自家性命。所以,情急之下,馮敬和連稱唿都變了,不敢再自稱“馮某”,而是張口閉口都是“小人”。


    “隻要好漢爺饒了小人性命,小人在廉州府還藏有銀票一萬餘兩,可差人取來,一並奉上!”馮敬和顫抖的手,終於從衣襟中掏出十幾張銀票,顫顫巍巍的舉過頭頂。


    許山海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轉頭對呂耀輝說道:“你把他的銀票取了,一會兒交給文勇吧!”


    說完,許山海起身,抻了抻衣角說道:“馮公公,稍安勿躁,我們不會殺你。”


    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木屋外,一輪彎月,已然西沉,一夜即將過去,現在已經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


    走出木屋,許山海深深了吸了幾口氣,微涼的空氣,沁入心脾。一夜未睡,原本昏昏沉沉的腦袋,一下清醒了不少。


    跟著出來的呂耀輝,緊走幾步,來到了許山海的身後。


    “他們人呢?”許山海沒有迴頭,低聲問道。


    “我讓人帶他們去夥房了。”呂耀輝答道。


    原來,從山寨趕來的傳令兵到了,他們帶來了林宗澤的命令:令許山海、呂耀輝,即刻動身,趕往新寧州。


    兩人找了地方席地而坐,一邊等著傳令兵吃飽喝足,一邊讓人把楚文勇、鄭偉義、韋阿昌、韋阿洪叫來。


    聽說許山海在等,兩個傳令兵,在夥房隨便抓了幾張麵餅和幾根木薯,一邊往嘴裏塞,一邊快步趕了過來。


    “三哥隻帶了兩百多人,是怎麽攻下的州城?”許山海十分好奇,林宗澤用了什麽方法,僅用這點人,就拿下了有一丈多高城牆的州城。


    “我們損失了多少弟兄?”還沒等傳令兵迴答,許山海又追問道。


    在許山海心中,僅憑那麽點人就攻下州城簡直匪夷所思。退一步來說,即便最終攻進了城,想必也是慘勝,兩百多人的隊伍,起碼死傷過半。


    “迴小先生的話,林爺是趁州城的防備鬆懈,假扮潰兵,帶著我們大搖大擺的進了城,然後突然暴起,把州城一舉拿下。”傳令兵答道。


    國興軍自舉旗那天起,至今也沒有發布明確的組織架構,除了那些由林宗澤臨時指定的小隊長之外,其餘的人,都沒有正式官稱,所以,下麵的人,對林宗澤等人的稱唿,五花八門,叫什麽的都有。


    林宗澤的老弟兄們,一般都叫他“三哥”,原本軍中徐子晉手下“福字營”的弟兄,則稱唿他“林把總”,外人則是稱唿他一聲“林將軍”,而他身邊的親隨、親兵,則都稱唿他一聲“爺”,以示親近。


    “我們的弟兄輕傷十三個,重傷兩人,無一人戰死。這些傷者,都是在進城後,在與知州老爺親兵的打鬥中受的傷。”關於傷者,傳令兵倒是十分清楚,因為,那些傷者全都集中在州衙的側院中,由城中幾家醫館的大夫負責救治。


    “漂亮!”聽到受傷的人數之後,許山海抑製不住心中的喜悅,脫口而出的同時,攥緊拳頭狠狠的揮舞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呂耀輝,好奇的插話:“三哥有沒有說,這麽急召我們過去,是為何事?”


    “林爺沒說何事,隻是交待我趕迴山寨,請兩位爺抓緊前去州城。”傳令兵茫然的搖了搖頭。


    眼見楚文勇、鄭偉義、韋阿昌、韋阿洪陸續到了,許山海朝楚文勇招手,說道:“文勇,天亮後你讓窯主的賬房,把之前拖欠窯工的的工錢都結清。願意留下來繼續幹活的,叫窯工們自己選幾個頭目,讓他們自己管自己。”


    “把這些理順之後,你再迴山寨把打鐵坊的人統統帶過來,盡快恢複出礦。”許山海覺得,礦石是根本,哪怕鐵冶廠暫時無法開工,也要盡可能多的儲備礦石。


    “大驢,天亮之後,你把牢籠裏的囚犯挨個叫出來問話,給他們兩個選擇,要麽加入我們的隊伍,要麽留在鐵冶廠拿工錢幹活。”


    許山海停頓了一下,腦子裏飛快的盤算著,然後繼續說道:“至於那些韶州府的炒鐵大工,不管用什麽手段,你都要把他們留下來,並且,告訴他們,隻要留下來,我們在那個小太監答應的工錢之外,再多給兩成。”


    鄭偉義點了點頭,然後略帶遲疑的問道:“小先生,那個小太監和官軍怎麽處置?還有那個窯主又該如何處置?”


    鄭偉義的問題,許山海沒有遲疑,立刻答道:“之前我已經答應了窯工,那個窯主交由他們處置,是死是活,交給窯工們決定吧!”


    想到馮敬和,許山海猶豫起來:“至於小太監和他的人……”


    “讓他們先在這兒待著吧,但是不許亂跑,待我忙完之後再決定怎麽處置。”


    “我馬上要出發,前去與三哥匯合。小垌主,你們先別急著迴去,天亮後,你帶人跟著文勇一起去山寨吧,到李總管那兒領一擔鹽巴,五十把弓和三千枝箭。”許山海轉身對,站在側後方的韋阿洪說道。


    知道國興軍有難,韋阿洪不懼生死,帶著人趕來,雖說遲了一步,但是,這份情義,許山海不能沒有表示。


    “謝過小先生!”韋阿洪連忙拱手施禮。


    至於許山海的安排,韋阿洪不想推辭,更不想拒絕。因為,許山海所說的那些東西,全都是山中所缺,他沒有理由拒絕。


    並且,這次隨他而來他來的人,分屬各個不同的垌,都是以他個人的私交,召集而來。衝著許山海之前出手相助的情份,韋阿洪可以什麽都不要,但是,他要給隨而來的那些人一個交待。


    鹽巴、弓、箭枝,皆為山中急缺之物,能帶著這些東西迴去,他們迴到峒中和家中,絕對會被所有人羨慕。


    大體交待完畢,許山海揮揮手:“好了,阿昌,去備一輛馬車,再挑幾個人,我們即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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