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軍營迴長郡的第二天,霍武發去看了妹妹銀蓮公主,多方撫慰之後,就急急奔往正椒房。


    屏退左右,母子相對而坐,霍武發現李甜的眼圈發紅,鬢邊隱約又添了些許白發。他知道自己離開長郡的這些日子,母後過得一定不輕鬆。他原以為尋迴流落鄉間的阿妹,會排解母親多年的思親之苦,現在又看到母親為自己牽腸掛肚,心裏就十分心痛。


    “讓母後擔憂,孩兒不孝!”


    “你尋迴了銀蓮,解了哀家的思親之苦,有什麽不孝的?隻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穩,不負先帝所托。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為了光大大吳基業。可這長樂宮中,牽掛皇上的也不隻有哀家一人。剛帝宏業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輔佐皇上,時感如負泰岱,心力交瘁。皇上未及弱冠,又不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憂歎……”


    母子間的談話,眼神、聲音所攜帶的信息,所蘊含的寓意要比話語本身豐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兩相視,悠悠萬重心。霍武通過李甜的表情,已經強烈地感受到來自太皇太後的壓力。他心裏明白,在這個宮廷裏,任何事情一旦與大吳的權鼎糾纏在一起,就不再是單純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親之間,常常因涉及景、霍、李三族的利益而引出諸多齟齬,但這些與太皇太後圍繞立國之策而生出的風波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霍武站起來給李甜續了茶水,然後高高地舉過頭頂,所有感恩都化為幾個簡單的字眼:“謹遵母後所囑,孩兒這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


    當他從太皇太後那裏迴來後,就覺得新政所麵臨的困難和阻力要遠比太後所說的嚴重得多。太皇太後沒有給她的皇孫留一點情麵,而是聲色俱厲地申訴他不該舍棄祖製,摒棄無為而治之學說,喧囂什麽“獨遵儒……什麽?”


    在說到在長郡設立大明堂時,太皇太後的言語中流露出憤怒和不屑。自東楚國以來,儒術就同喪家之犬,靠在諸侯之間遊說度日。


    你若不知進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預!


    這嚴厲的警告不斷在霍武耳邊響起。這些他當然也不能當著大臣們的麵講出來,他在心裏反複地掂量著太皇太後話的分量,他不能不對這種壓力做出迴應。


    這天早朝後,他特地召霍信、李緯和王綰到宣政殿議事。雖然霍武在轉述太皇太後意思的時候措辭非常謹慎,但大臣們還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製遇到了困難。


    對太皇太後秉性,深知者莫過於霍信。她早年被選入太皇太祖的後宮時,因為美貌而遭到陳後的妒忌,幾乎陷入絕境。後來在作為宮人被外放雍州期間,贏得了當時還是太子的吳帝垂愛,她不但將情敵們一個個踩在腳下,而且最終登上皇後的寶座。


    她輔佐吳帝“內興農桑,外和大匈”,終於在吳帝當政中興時,讓大吳迎來了可以與東楚國中興時代相媲美的興盛。這種豐富而曲折、坎坷而獨特的經曆,不僅奠定了她在吳帝朝的權威。更養成了她孤僻、多疑、剛烈、果敢的性格。


    霍信知道,隻要觸動了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了,她的肆權弄威絲毫不遜於宣後。


    至於太皇太後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麵上看來,她是在維護朝廷的道統,實際上卻是對自己權力鞏固的擔憂。這一點,霍信從被召迴長郡的那刻,他就感受到了。


    如果說,當年她對霍武焚毀獄詞給予了褒揚與嗬護,那是因為此舉拯救了她心愛的小兒子,避免了一場宮廷裏的自相殘殺。其實當時,她也從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獨立不羈。從那時候起,她就擔心如果霍武掌握了這個國家,還會不會像剛帝那樣對自己唯命是從。這一切,都使她對霍武的一舉一動十分敏感。


    霍信不得不承認,太皇太後深深影響了自己的性格。隻是太皇太後沒有想到,她給了霍信果斷和堅毅的性格,卻無法讓他服從於自己,反而在她試圖遒迫剛帝許諾梁王霍勇為儲君時,遭到了霍信的強烈反對。


    霍信並不打算退卻,他絕不願因私情而讓剛剛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樣的話他才真的無法麵對吳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態度說道:“前事可鑒,曆來變革沒有一帆風順的。當年東楚國錢乙變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雖然愚鈍,但為皇上分擾,萬死不辭。大吳已曆四代君主,大皇太祖當年推行無為而治之學說,是迫於當時的情勢。如果現在還墨守成規,勢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自古為新政而以殉國者,不計其數,霍信豈能惜命懼死?”


    霍信一口氣說了這些話,有些氣喘,他略作停頓,然後繼續道:“先前鹿苑所議國是,皇上隻宜速辦,不能拖延猶豫。”


    “那李緯大人的意思呢?”霍武把目光轉向李緯。


    李緯眼睛轉了幾圈,撚胡須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他雖然看不慣霍信的沉穩和矜持,但是在確立儒術的主導地位上,他與霍信並沒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的意思,緩緩說道:“如果微臣沒有猜錯,太皇太後一定對皇上目前的舉措心存怨憤了。”


    “太皇太後何足懼哉?”李緯的話音剛落,王綰站了起來,撩了撩袍袖,臉色因為情緒激動而漲得通紅。


    “太皇太後身曆三朝,功在社稷……”王綰盡量讓自己說話的節奏慢一些,以便緩解因緊張產生的結巴,“然……然而,臣以為,太皇……太……太後畢竟春秋已高,自當……頤養天……天年,再說,還有太……後呢?皇上……皇上……”


    王綰說到這裏,霍信已經明白下麵的意思了,他接過話茬道:“王綰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稟奏太皇太後?”


    “然也!然也!”王綰長出了一口氣,用真誠的目光表達對霍信的感謝。


    此時霍信的眼眶漸漸發熱,眼前的王綰,讓他憶起了當年的自己。那時候,他就像王綰現在這樣年輕,這樣熱血澎湃。


    霍信覺得作為宰相,自己應當在大是大非麵前表明態度,他高聲道:“臣以為禦史大夫所言甚至。以皇上的聖明,一定能夠獨立處理國政。再說,少奏事也是為太皇太後的身體考慮!”


    “宰相說得好!”李緯一下子就接過了話。其實,不僅僅是霍信,李緯又何曾不為王綰的膽識和勇氣所感動呢?當今皇上是自己的親外甥,“有覆巢毀卵,而鳳凰不翔,刳胎禁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無論從社稷還是家族的利益考慮,李緯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曖昧,他忽然生出了作為太尉應有的氣魄和果斷,“唿”的從座上站起來道:“臣以為,皇上應該獨掌國政,而不必……”話說到這裏,他忽然打住了,失聲叫道:“皇上……殿後有人……”


    就在同時,王綰也看到一個身影在宣政殿窗外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難道真有人敢冒殺頭的危險而偷聽麽?


    這事頓時激怒了霍武,他“嗖”地拔出寶劍,朝外麵大喊道:“大膽!何人在外麵……”


    皇上的怒吼驚醒了在殿外打盹的洪森,他急忙跑進來,茫然地看著皇上和諸位大臣。


    “朕在此議事,何人在外走動?”霍武怒視著洪森,厲聲道。


    “沒有人啊!”


    “你剛才在幹什麽?”


    “奴才剛才……”


    “說!否則,朕這一劍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洪森“撲通”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邊候著……時間長了,就……”


    “說!”


    “就打了個盹。忽然聽見皇上傳喚,就……趕忙進殿伺候來了。奴才罪該萬死,請皇上贖罪。”


    “果真沒有人麽?”


    “沒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謝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著洪森走出大殿,大臣們重新落座議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獨掌國政,這使霍武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寬闊的額頭泛著亮色,一雙犀利的眸子輝映著絢爛、激情、堅毅的色彩。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在霍信、李緯和王綰的心頭激起陣陣迴音。


    “諸位愛卿,朕剛從太皇太後那裏迴來時,心情的確沉重,但現在卻好很多了。傳朕旨意,加快大明堂的建設,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諸侯朝覲大典。”


    “遵旨!”


    霍瑞在三位大臣中間穿行,在霍信麵前站住了:“朕素聞尹國強力河膠州大儒,值此用人之際,宰相可速遣派使者迎尹國強到長郡,朕要親自問政於他。”


    霍信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請了,隻怕此刻已經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遙遠,多有顛簸,宰相可想到了?”


    “臣命白馬寺派了安車,為了減輕顛簸,車輪上都裹了鬆軟的蒲草。”


    “尹國強乃當今大儒,宰相可曾想到馬匹的選擇?”


    “行前臣親自察看了,馬匹均為馴良之驥。”


    “先生高壽,飲食起居不可疏忽。”


    “嗯,這個臣也想到了。先生乃河之北河膠人,屆時就安排住在膠州府。”


    “好!宰相這件事情為得好!王綰!”


    “臣在!”


    “你是尹國強弟子,接待的事情就由你安排好了。朕要從自身做起,大興尊賢惜才之風。”


    霍武頓時覺得霍信這個宰相比景凡做得好,他既不唯唯諾諾,又不矜持倨傲,很對自己的心思。他的思緒從求賢出發,迅速想到打通其他鄰國上來,遂把目光轉向霍信,說道:“朕要宰相選一出使鄰國的人才,可有了著落?”


    霍信忙答道:“已有了一個人選,此人名叫溥榮,係白馬寺的一位騎郎,雍州人。自幼習武讀書,深諳禮儀,儒雅恭謹,處事周密。臣曾多次‘考課’於他,他均對答如流。臣將皇上的旨意大略陳述於他時,他不但欣然願往,而且還提出了不少可用之議。”


    “這事不能拖得太久,至遲明年開春就要成行。等朕見過尹國強之後,朕要在宣政殿召見溥榮,親自過問出行之事。”


    李緯這時接話道:“臣已選好五百人的隨行隊伍,這些日子都在加緊籌備,正等著皇上的召見呢!”


    ……


    霍信是最後一個離開宣政殿的。出門殿門,冷風迎麵撲來,冬雲漫漫,天色有些陰沉。遠方的雲際間,有一黑點正在盤旋,待到長郡上空時,才發現那是一隻蒼鷹。它碩大的翅膀,沉穩而又瀟灑地劃過長空。霍信很久沒有在長郡安陵看到鷹了,它搏擊風雲的雄姿讓霍信有了激情重燃的感覺。


    是的,自古戰鬥並不僅限於戰場上排兵布陣,精神的廝殺比馳馬疆邊,不知要艱難多少!


    半個月後,尹國強就來到了長郡安陵。他剛剛住下,霍武就在王綰的陪同下,到膠州府向他問政來了。


    在膠州府迎接皇上的除了王府府令,還有隨尹國強一同前來的兩名弟子。


    王綰先道:“皇上駕到,快請老師出來迎接聖駕。”


    兩位弟子有些為難:“老師用過午膳,剛剛睡下。”


    王綰不耐煩道:“煩請二位務必要叫醒老師,就說皇上到了。”


    兩位弟子麵有難色,王綰的臉上便露出不悅,他雖然知道尹國強有睡覺時不許打擾的習慣,可眼前的可是當今皇上。他可以怠慢任何人,可不能怠慢皇上啊!


    倒是霍武聽了王綰的問話,很大度地笑道:“先生春秋已高,未免倦怠,朕就到客廳等候吧!”


    兩位弟如釋重負,急忙迎皇上到膠州府客廳,小心謹慎地在一旁伺候。君臣坐了約半個時辰,霍武就坐不住了,他對王綰說道:“先生正睡得好,看樣子一時半會也不會醒,你們就陪朕到府中各處看看吧。”


    “諾!”


    於是大家就陪著霍武順著廳外的長廊一路走來,先看了看膠州王的議事室,雖然陳列規整豪華,打掃得也還幹淨,但顯然許久沒有人在這議事了。


    看完議事室,他們又參觀了書房。雖然不能與皇家藏書相比,卻也收藏頗豐,看著一卷卷竹簡蒙著的灰塵,霍武不禁感歎時世的浮雲蒼狗。


    自從父皇駕崩後,他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這位皇兄了,而兒時在一起玩耍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他依稀記得,那時候膠州王就表現出皇家弟子少有的寡言和木納。


    這位皇兄雖然生活上奢侈放縱了一些,卻也不似其他的皇兄那樣荒誕不經,弄得民怨沸騰。朝廷頒布了禁養苑馬的詔書後,他就帶頭把林苑退還給了百姓。這次之所以將尹國強安排在膠州府,也是因為他也曾向尹國強研習《六禮五經》的緣故。


    不管怎樣,隻要他們不覬覦帝位,霍武都能以寬容和大度對待他們。想到這裏,他就不禁批評起府令的失職來,說他沒有及時地將這些書籍拿出去晾曬和打掃。


    從書房出來,前麵是一片竹林,林旁是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似這裏過去,經過一道門,就是王府的後院。霍武正要前往,就見剛才的那兩位弟子急忙地跑過來了。他們說老師醒了,正在客廳迎接聖駕呢!王綰在心中估摸了一下,皇上至少在膠州府等了一個時辰。


    霍武來到客廳,尹國強顫巍巍地俯下身體,口齒不清地說道:“臣恭迎皇上。”霍武急忙上前攙扶,尹公竟然喘著氣動了幾次都站不起來。王綰見狀,忙同皇上一起用力才將尹公扶到座上。霍武很關心地詢問了老人家一路上的生活,尹公耳聾,常常答非所問。


    霍武問道:“先生一路可好?”


    尹公遲疑了片刻,才答道:“皇上,臣起得不早,讓皇上久等了,臣罪該萬死。”


    霍武又道:“先生辛苦了。”


    尹公又遲疑道了片刻,答道:“不走了!不走了!臣以垂老之軀受到皇上恩寵,當為皇上效力,還能走到哪裏去呢?”


    霍武望著王綰,笑了笑,又問道:“朕欲求治亂之道,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話太長,尹公一時無法猜度皇上的意思,又不敢多問,幹脆閉目不語,弄得王綰十分尷尬。他急忙移坐到老師自邊,對著尹公的耳朵大聲傳達皇上的意思。


    尹公看著王綰,疑惑道:“你說什麽?”


    “皇上問您治亂之道呢?”王綰有些不煩耐。


    霍武擺了擺手道:“人不可以無師。你不可以對老師無禮,讓老人家想想。”


    兩人等了一會,尹公總算猜對了皇上的大體意思,轉臉問王綰道:“你是說皇上在問治亂之道麽?”


    “然也!”


    尹公點了點頭,又閉目思考了一會兒,才迴道:“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王綰擔心老師口齒不清,皇上沒有聽明白,又轉述了一遍說道:“皇上!老師的意思是,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則可!”


    霍武有點失望道:“先生的意思朕已經聽明白了。話倒是不錯,隻是太簡單了。像這樣的問題,司馬談洋洋千言,猶不能盡;趙雲條條縷析,如庖丁解牛,先生怎麽就用一句話就打發了呢?”


    的確,對聽慣了宰相的滔滔不絕,又長期與賢良們多有辭賦唱和的霍武來說,尹公的迴答不僅簡單,而且還十分枯燥。


    霍武和王綰說著話,耳邊卻傳來“唿唿”的鼾聲,他們抬頭看去,隻見尹公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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