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小徑轉角處放著一塊巨大的壽山石,幾乎可算是王府之中惟一不被光芒眷顧之所在。完顏洪烈行至此處,抬眼去看,巨石的陰翳像死者的幎目蓋在他臉上,自從包惜弱死去後,仿佛除卻楊康以外,他也不曾對誰這樣實心實意地講一番話。包惜弱,包惜弱,這位權勢滔天的王爺恍惚間想起自己的妻子,那美麗的,用並不光明的手段從他人那裏奪來的妻子。想到最初見她時那麵容,比如今這叫做黎融的女孩子大不了幾歲,她大概是十六七歲便同那楊鐵心成婚了吧?仿佛是自我淩虐,完顏洪烈偏執地從記憶裏去搜尋當年的包惜弱的麵容,那白膩的臉頰,落在頰側的絲縷碎發,是青柳葉的眉,鳳凰鳥的眼,江南水鄉中最美,最柔順的水是她眼中的波光,隻是想一想,他便無意識地幸福的笑了。


    人在身有病痛時,心智是最為脆弱的,容易愛上他人,亦容易怨恨他人,且這愛,這恨,很大程度上會伴隨一生。完顏洪烈自己將這道理完完整整地印證下來,廿餘歲時的身負重傷,令彼時不經世事的他以為自己決無生還之機,然而是天公作美還是天命作弄?偏讓他遇上的,是這世上最溫柔,最心善的女子,那連雞鴨牲畜都不忍殺害的女子,何況遇上的是重傷的人,怎麽可以放任不管?將近二十年過去,至今他還記得彼時自己醒來第一眼見她時心髒悸動得怎樣厲害,少年最初和最終的愛,隻那一眼,便已牢牢定住了。


    直至如今,完顏洪烈仍無法怨恨包惜弱,無法怨恨漠然,無法怨恨背叛,甚至於無法怨恨她那與前夫所生的孩子,那楊康!連他的背叛也可以原宥。他用盡全力去做所能做到的一切,不過想博她一笑,可她不要,他隻能怨自己,卻怨不起她。這卑微無望的愛。


    轉念又想到黎融和歐陽克,這兩個年輕人使王爺想到昔日的自己。不過仔細想去,黎融和包惜弱或許是有相似的,一點點,微妙的相似之處,那對於愛的渴盼,那天然,那忠貞!那丫頭的長相自然不比他的妻子,然而隻一刻,他似從其身上看到了妻子的影。歐陽克?歐陽克很使他想到昔日的自己。意誌上的脆弱使愛可以趁虛而入,然而因為自己的悲哀,完顏洪烈突然杞人憂天地想這歐陽克日後會否會如自己一般多遭背叛?有些惡意地想要有一個比自己還要可憐的人,然而良好的教養又令他迅速將這不成形的念頭否決了。


    完顏洪烈倏然想到自己今日怕是太閑了,竟去多管旁人的姻緣閑事。重新邁步去走,一麵走一麵笑著搖搖頭,包惜弱的倩影又被他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放到心尖上,鎖起來,為自己,為那迴憶,都不要受傷害。這一邊黎融和呱呱用小案端了果子涼水迴來,穆念慈獨自坐許久,見她二人過來了,起身來迎,將呱呱手裏的案子自己接過來,一壁又問道:“做什麽去了這樣久?”


    黎融看她麵色悅然,有些躊躇是否要將方才遇上完顏洪烈一事告訴她。然而沒等她迴話,呱呱便過去拉拉穆念慈的手,嬌聲道:“念慈姐姐,他們說有個叫什麽康的將迴來了,是不是你同我說的,你的‘康哥’呀?”


    小孩子撒嬌的本領向來不必有人刻意去傳授什麽,而女孩子這項本領又尤其高明,美麗而年幼的女孩子對此得天獨厚。黎融一下子把提著的心放了地,轉而又想到呱呱這孩子腦袋似乎靈得很,不知這一番舉動,是否是看出了她心中糾結。不過此時穆念慈心中隻是喜悅,呱呱講的又模棱兩可,小孩子的一兩句話有時勝過成人的千言萬語。故而她心中雖有些疑惑,卻也是樂見穆念慈心情大好的。


    她這樣想著,然而卻無法全然敞開心神。將那小案擱下了,坐到榻上去,也並不言語,隻是怔怔出神。穆念慈這邊走來,見她仿佛癡呆,不由笑了,輕聲問她道:“這又是怎麽了?”


    黎融這才迴過神來,望望穆念慈,長籲一聲,苦笑道:“方才也聽了你的康哥將迴來了,豈不是歐陽鋒也要隨著迴來麽?我緊張的很,實在不知道如何麵對他。”


    “哎呀,”穆念慈歪歪頭,也不留意她那刻意讀重了的“你的康哥”,


    笑著調侃起來,“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黎融姑娘,竟也有怕的人麽?我當這世上,除了歐陽克,再沒有會叫你擔心的人還是事了。”


    “我哪裏就像你說的這樣剽悍?”黎融給氣笑了,旋即這一股子氣又撒了出去,仿佛是一隻氣球給紮了個洞一樣的委頓下去,她也將腦袋往竹榻上一靠,隨著手捏起來一塊蜜漬的木瓜送進嘴裏,這般嚼著東西,懨懨道,“我黎融雖不是什麽大家閨秀,總也要學著些,日後成了人婦,不也得隨著孝敬服侍著?”說罷又長長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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