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考慮。”


    楊培風已然心力憔悴,這人毫無武學底子,他得了失心瘋也不敢妄動刀劍。


    滄淵大妖與張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盡管勝之不多,可就自己這九品小宗師的修為,對方但凡正眼瞧一下,都算輸。


    楊老太爺辭世後,五年風平浪靜,然而所有的危機,盡在這個秋季爆發。他屢次逢兇化吉,正應了“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的卦象。


    這個“大人”,是江不庭。


    這隻是其一。


    再就是,他總能猜透別人目的。


    這些人希望自己能除掉滄淵大妖?鬼都不信!


    其目的,是要自己死。


    此時硬著頭皮與老江北上,的確能保住一條命,但也等於埋下一樁禍患。


    被扶風數十萬百姓憎恨,他本意上無所謂,但對老太爺精心嗬護的楊氏聲名而言,是否太殘酷。


    “容我說幾句話?”


    楊培風忽然開口,視線落在那隻“出頭鳥”身上,對方再敢嘰嘰喳喳半句,那就沒得談了。


    “吾等洗耳恭聽。”


    這人再次叩首。


    楊培風整理了一下思緒,語氣平靜道:“滄淵那頭畜牲是智遠的手筆,就是昨天大開殺戒那人。他謀劃百年,百年前楊某尚未出生。他的誣陷之語,不足信。”


    智遠昨日的話,也是這些人沒完沒了的原因之一。


    見對方欲要開口,楊培風直接一劍遞出,“我說,你聽。能懂?”


    中年人點了點頭。


    “我是老太爺收養的孤兒,本不姓楊。楊鈞的所作所為,我一概不知,更沒閑心去查。老太爺一生光明磊落,你們在此大放厥詞,我不怨恨,多是覺得你們隻罵了楊鈞、楊筱,沒罵他老人家。楊氏族譜上,我另開了一脈,不算楊鈞後人。所以我也覺得他該罵。”


    “但話又說迴來,你們與死人為難,真沒太大出息。”


    “至於罵我楊培風,你們理直氣壯,我也講不出個子醜寅卯。這裏答應你們,我去滄淵。但能否除掉大妖,這個保證就毫無意義。我去滄淵。無論死與不死,從今以後,誰若再拿這件事找我麻煩,休怪刀劍無眼!”


    全場嘩然。


    年輕人的長篇大論,在他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真的要去滄淵?


    送死的活啊!


    我們嘴上罵一罵而已,你且聽著,何苦真的要去?就算躲起來不見人,誰又奈何得了你?


    為首的那名中年人,已然抑製不住臉上的喜悅,急忙叩拜,朗聲道:“楊公深明大義,吾等欽佩!”


    這次,沒人再附和他的話,僅有的一道嗓音在茫茫夜色中,顯得是如此怪異。


    “楊某入冬即滿二十一歲,早過了算作夭折的年齡。這些年,承蒙各位關照,就此拜別。好聚好散,以後罵罵楊鈞得了。”


    楊培風還了眾人一個跪拜禮,再不磨蹭一下,轉身迴到院子。


    他說好會去,但可沒說現在就要去。


    江不庭聽到動靜後起床,麵露擔憂道:“你想好了?”


    現在滄淵可不止一頭畜牲,更有智遠那頭大畜牲。


    楊培風躬身施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江不庭挑眉,“有什麽遺言?”


    楊培風笑了笑道:“明天你就離開扶風。說到底,是我命裏該有此一劫。不過您放心,我不會輕易死。如果得以抽身,我會去瓦山。”


    江不庭一動不動,正色道:“你去滄淵,必死無疑!”


    楊培風低聲講出實情,“我悄悄去,他們總不能派出天心高手看著我死。等時機差不多了,我乘船東進。”


    江不庭聽聞後,又道:“兩成可活。”


    楊培風吃了一驚,“這麽低?”


    “恩。”江不庭冷靜分析道:“別人估計能有個八九成。但你在他們那裏留了名,一旦捕捉到你的氣息,定來尋你!”


    楊培風心情沉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此時擺在他麵前的路有很多條,可以舔著臉進扶風城,就窩在守閣人身邊。據傳來的消息,那裏沒被淹;也可以和江不庭直接北上,所謂的聲名都不要了,一輩子隱姓埋名,或者去一個無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也能過活;再就是南下滄淵。極有可能,會死。


    人生就是這樣,一百個日子裏的太平無事,總會被突如其來的第一百零一天,直接葬送。


    思慮再三。


    楊培風鄭重道:“老江,你別再嚇我了。這一次,我要賭一把。贏了,留下小命的同時,不辜負老太爺。輸了,也不辜負老太爺。”


    江不庭直勾勾盯著對方,肉眼可見的恐懼都不用她細猜。但到最後,她選擇尊重對方,認真道:“世上豈有不散的宴席,楊培風,認識你這樣的人,我很幸運。保重。”


    楊培風聽出弦外之音,追問道:“你現在就要走嗎?不再留一晚,吃個飯什麽的?”


    “恩。”江不庭已經開始收拾行囊,其實也沒什麽東西,她向來是個清清爽爽的人。


    僅有能帶走的,除了一把“韜光”,便是對方贈送的一身衣物,她此時還穿著在。


    過了片刻,江不庭走到門口,又轉身叮囑道:“別死!”


    楊培風無力點頭,再次道:“一路珍重。”


    江不庭一個縱身,沒入無邊夜色。


    一瞬間,楊培風的心髒仿佛被挖空了一塊,良久,也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兒。


    他毫無睡意,洗了一個冷水臉,漫無目的地出門。眾人早已散去。


    這是一座寺廟。


    求神拜佛,大抵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楊培風來到大雄寶殿,這裏仍舊一片廢墟,有限的人手都忙著照顧活人。


    他坐在台階上,吹著涼風,心裏卻一刻也不得安寧。


    第一個出現的人,是陸問沅。


    “你瘋了?”


    陸問沅不知道楊培風的打算,她隻清楚,楊培風無論對上滄淵大妖,還是智遠和尚,一個唿吸都活不過。


    別人拔一根汗毛,都比他的腰粗!


    “姐……”


    楊培風將頭深埋在雙腿中,連睜眼多瞧瞧這個世界的勇氣,似乎都沒了。


    倘若有人告訴他,幾息之後就有一名仙人來取他性命,他仍舊怕。但一定不如現在這般害怕。甚至巴不得對方再快些!


    死和等死。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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