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月明星稀。


    熟睡中的楊培風,被一連串的微弱腳步驚醒,等他坐起半個身子細聽時,聲音已漸漸遠去。


    “杏林堂方向……”


    他心裏生起不詳的預感,洗了個冷水臉後,穿衣出門,直奔楊氏書樓。


    原本平靜的湖麵,因為他的到來而泛起粼粼波光。


    楊培風默不作聲。


    在等。


    或者說,是在質問。


    “楊公。深夜造訪有何指教?”


    蒼老的嗓音從四麵八方湧入年輕人耳中。


    “吾今弱冠,公啊母啊之類的字眼不愛聽。”楊培風冷言冷語,他興師問罪來的,“都放了哪些人進去?”


    “呃……”守閣人遲疑了一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然包括這個湖心亭,這個架閣庫。


    楊培風哂然一笑:“大虞親王?”


    其實這些都無足輕重,既定事實無法挽迴,謀取下一步才是首要。


    所以,他才又順理成章道:“東西,他們拿走了?”


    守閣人愣了許久,方才付之一笑:“山豕不食細糠。棄先賢經文如敝屣,視小兒劍譜為珍寶。”


    楊培風神色複雜:“不能是我當年編撰的那卷吧?”


    沾了姓氏的光,他十歲得以入閣精研武學,略有小成後《劍經》提筆而成。當時守閣人笑稱其為“小兒劍術”,難登大雅之堂,他也就沒當迴事。可時隔半年他再次登樓時卻驚奇的發現,劍經已經被謄抄好放在書樓第五層。


    落款,楊公。


    楊氏書樓包羅萬象,但絕非什麽亂七八糟的文字都會收錄。為此,他還沾沾自喜了一段時日。


    大約從那時起,守閣人才真的承認他的身份。


    守閣人道:“恆公有君子之風,承諾隻翻閱作為大虞臣子,楊氏族人的著述。老朽無法阻攔。”


    “衝楊氏來的?”楊培風脫口而出。


    果真如此,局麵就還沒糟糕到難以承受的地步。算計楊氏,總好過算計他這小小的木奴豐老板。


    楊培風望向書樓頂層,本想指出對方與陸老爺走得太近,但話到嘴邊卻自然而然道:“最後一問,若培風身陷絕境,前輩是否願意離開此處?”


    聞言,守閣人意有所指道:“楊鈞當年,亦作此問。”


    楊培風波瀾不驚道:“晚輩明白了。”


    過了快一個時辰,守閣人似乎終於看見在閣樓外打坐,並未離去的年輕人。他忽然發問道:“知老朽坐視不救,而自己麵對來勢洶洶的敵人又力有不逮。怕了?”


    楊培風叩問本心道:“書上說,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


    守閣人笑問道:“那你可明乎?”


    楊培風默不作聲。


    守閣人耐心十足,為年輕人指點迷津道:“你喜飲,更應明白一個道理。全天下最高明釀酒大師,用世間最精美的酒壇,也不可能奪天地之造化,化新釀為陳釀。”


    “單憑天資聰穎坐而論道,這叫癡心;唯有經過歲月沉澱而一點一滴的領悟,才是修行。”


    楊培風眼中神韻明滅不定,眉頭擰成一座小山丘,暗驚,“莫非我二十年所求,俱是一場虛妄?”


    他枯坐在地。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東方吐白。


    楊培風露出笑容。


    “明乎了?”守閣人幾乎一眼看出年輕人的變化。


    “沒。”楊培風搖搖頭,他又做不到奪天地之造化。


    新釀仍是新釀。


    但想通了一點,至少自己所識所學,並非一無是處。心裏也就好受一些。


    “天下人盡皆知,一日三餐乃養生之道。但又哪裏可能,每個人都滿足一日三餐?明白一個道理,就得一定做到嗎?”


    “聖人明乎生死,不以悲喜之。我又不是聖人。”


    守閣人深吸一口氣,怪他老糊塗了,居然懷疑那位的眼光。


    “年輕人行事往往講究衝冠一怒,殊不知後果嚇人。當年被你攮死的人背景複雜。太子羽翼日漸豐滿。”


    “來人了,汝好自為之。”


    楊培風張目遠眺,卻連個鬼影都沒瞧見。


    但他深知,守閣人不會騙他。


    就在這個時候。


    嘹亮的嗬斥聲從廊橋上響起,“楊培風何在!”


    楊培風心髒一突,努力控製著唿吸道:“何事?”


    “有人指控你於壬子年新秋,劍殺太子少保竇牝。”


    “陛下口諭,死了個竇牝,日日鬧月月鬧,認竇牝當爹啦!但話說迴來,公道不公道的先不談,至少要給天下一個真相吧?五年前孤力排眾議,隻裁撤東籬書院小懲大誡,給當兒子的人說,這事就先這麽著吧。如今五年匆匆而過,輪到孤問你楊氏了,當年的事到底怎麽著了啊?這次就讓陸景、樂繇主理此案,睿親王、張恆督審。務必給孤一個交代。”


    楊培風扯了扯嘴角,這位皇帝陛下,真性情!


    來人繼續喊話:“城主府已開堂審案,今日一定要出結果。丞相大人命令卑職務必將閣下帶到。楊公子,這就走一趟?”


    楊培風站起身,唿出一口濁氣道:“好。”


    他很快來到廊橋,看見一名英氣逼人的黑袍將領,四十餘歲,腰懸大劍,身形魁梧。


    楊培風忽然好奇道:“禁軍?”


    “周顯,禁衛軍副統領。此行南下山高路長,陛下命我聽候張公差遣。”黑袍將領牽給楊培風一匹軍馬,與方才的盛氣淩人迥然不同,此時他的語氣十分平和,“會騎嗎?”


    君子六藝包含騎射,書院的確有此類課程,但千般萬般也架不住一個硬道理,文試不考。況且窮文富武,有此意向家裏又有金山銀山的,自然私下教導。老頑固如盧子幹,也從不在這事上較真。書院寥寥無幾的騎射課,楊培風幾乎從未到場。


    楊培風搖頭,躍躍欲試道:“沒有。”


    “你咬死說自己騎過,誰也不知,若真被摔下去,也隻怪這馬生性頑劣,隨手打殺便是。”周顯話裏有話道。


    楊培風抓住韁繩,“受教了。”


    這匹軍馬出自城主府,通體棗紅色,鬃毛厚重柔順,個頭並不高大,但以耐力見長。被馴服過,性格尤其溫順,任由楊培風撫摸。


    楊培風踩住馬鐙翻身而上,重心下沉至雙腿,十分穩當。


    周顯不吝讚美道:“很好。”


    楊培風視野變得開闊,整個人飄飄然,非常奇妙。是吧,木奴豐老板就這麽沒見過世麵。他嚐試控製馬兒,臉色認真道:“書裏講過騎馬要領,但親自上手後又是另一番感受。”


    “戎馬倥傯,近幾年烽煙四起,就算禁軍也要四處奔命,吃了一些小苦頭。但說到底人生下來就是要吃苦的,而楊公子非但能吃讀書的苦,甚至在練武一途甘之如飴。”周顯幾乎一眼看出楊培風下盤穩固,若無十年打磨,難以有此成就。


    楊培風遺憾地歎了口氣,“都荒廢了。”


    他癡迷武學,但卻久不練劍。因為沒有天降大任,修身治國平天下亦是空談。無盡迷茫中,一個偶然,他被佛家詩偈吸引,信了因果報應、輪迴、業障,緣來緣去的。但到後來,也正是楊老太爺離世的那一年,無所適從的楊培風習慣上另一種“清靜無為”。難以言喻的玄妙。


    他熬過五年重病,唯有精氣神始終不見好轉。直到今年秋,猛然福至心靈,他不再看一個字的經文,卻慢慢能夠下床走動。


    偶爾聽聽小曲兒,嘬兩口陳釀鬆花,這樣的人生別有一番滋味兒。


    周顯眯眼笑道:“盧老時常提起你,說你書呆子,說你慧根深厚,愛鑽牛角尖。他還說你當年州試考卷,策論無可挑剔,詩詞也行,算經勉強。可最重要的三個臨國語種,你偏偏一竅不通。”


    大虞與列國爭端在第三個百年間愈演愈烈,好幾個王朝的書麵文字相同,文脈傳承也大致無二。但若將異國人放在一處,那便隻能各說各話,誰也聽不懂誰。


    文科進士必須掌握至少一種別國方言,以待“大勢”。


    說好聽點,無非為統一天下早做準備。


    楊培風也努力過,那場州試並未藏拙,也絕對沒有內幕。實在不是塊料。


    楊培風摸了摸鼻子,尷尬不已,“他不怎麽認我這個學生的。”


    從楊老太爺開始,扶風楊氏便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勢力。


    在郜京說楊培風的好話,重要的,反而並非他楊培風。


    楊培風更不信自己多招人喜歡,放在天才如雲的東籬書院,自己若不姓楊,還真排不上號。


    周顯笑而不答。


    可他笑著笑著,臉色卻漸漸僵住。


    一條綿延數裏的迎親隊伍,隨著敲鑼打鼓聲迎麵駛來。


    健碩的驊騮馬上,樂望舒脊背筆挺,身軀勻稱,離的老遠都能感受到他由內而外的貴氣。


    楊培風則不慌不忙牽馬迴避,待隊伍走過時,朝一名耄耋老人微微欠身,“劉太翁安康。”


    老人頷首以示迴應。


    楊培風目送幾息,方才默默離去。


    周顯跟在身後,這位在軍營裏折騰幾十年的糙漢子,眉頭一皺再皺,咋舌不已。


    青梅另嫁,而眼前這位竹馬內心竟毫無波動?


    這樣一介書生,真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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