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時七月十四,白日悠長。預謀不預謀難說,但絕非偷襲。他們都能看見對方。至於身高……人會長高的。當時十五六歲的少年,如今也該長大成人了。你們抓人時,切記將年齡考慮在內。”楊培風娓娓道來。


    樂望舒看似不經意道:“楊公子剛才還說未曾聽聞,怎麽又知道案發在七月十四?”


    “我看見了。”楊培風指向仵作手中的小冊子,挑眉一笑,“上麵寫的很清楚嘛。在下眼力就很不錯。”


    聞言,樂望舒細微一品,便覺後背涼颼颼的。


    不對勁,不對勁啊!


    鶴發老人縱橫官場十幾年,也沒見過這般詭異局麵。


    “如此說來,閣下就有不小的嫌疑!諸位大人,不妨將此人拿下,仔細審問。”背劍武夫兇光畢露。


    眾人麵麵相覷。


    這邊,楊培風卻神情微變,眼眸不怒自威,“你比你師兄,又如何?”


    背劍武夫滿臉驚愕,一股怒火燒心,恨不得就要動手拿人。


    楊培風複笑道:“這位樂兄請我仗義執言,你卻沒憑沒據汙我清白,屬實無禮。”


    鶴發老人終於伸手,將爭吵按了下去,歎道:“扶風城人傑地靈,子幹教的學生,好生厲害。”


    東籬書院山長,盧欽,字子幹。


    楊培風態度恭敬:“丞相大人謬讚。”


    “今日到此為止吧。”鶴發老人淡淡丟下一句,不容置喙。


    眾人齊作揖,恭送老人。


    樂府。


    那位中年文士,樂繇,臉色鐵青,深感失望。


    “你們兄弟不考功名固然乃為父之意,但也莫要小瞧天下英雄。”


    座下。


    樂望舒頗為不忿,“他算哪門子英雄,那位未免小題大做……”


    “死不悔改!”樂繇無奈扶額,又道:“老楊公以死開局,那小子代為執棋。五年。太祖帝從地痞流氓到應天受命,也隻不過五年而已。你又怎知,今日楊培風還如當初一樣懵懂?他對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又何嚐不是。不用猜,你去找楊培風,肯定色令智昏。”


    “兒知錯,可柳新她……”樂望舒欲言又止。


    柳新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白璧無瑕。市井小人怎敢堂而皇之議論?直到那一刻,他才終於理解某人口中的“山野小人”,目無尊卑。


    若在上曲,那名酒鋪老板,不死也得被扒一層皮。


    “兒不懂,楊培風目中無人,丞相大人何不順水推舟,直接將其拿下拷問?甚至現場定罪,就地格殺也不無不可。”


    楊培風字裏行間,差不多就是拍著胸脯說,人是我殺的,你待如何?何其囂張!


    “你若如此做,就都別活了唄?”樂繇被氣笑了,到那時,才真如了那小畜牲的願。


    盡管他們抽絲剝繭,將陸、柳兩家分而化之,但若給楊培風定罪的流程不合律法,那麽不說旁人,楊氏書樓守閣人,第一個就要掀桌子。


    “愚不可耐。楊氏若一推就倒,扶風誰還不人人自危?下一個要倒大黴的,就是咱爺倆了!陸、柳、張,他們不會留楊氏苟延殘喘,但也絕不允許他死的輕鬆。明白了?人證物證俱不在場,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天隻為探一探虛實,結果反被對方探了個底兒朝天。等著看吧,待拔除掉這根定海神針,扶風也該風浪滔天了。”


    “天開玉堂,諸事皆宜。明早給柳氏下聘吧。再挑個日子,讓雨銀拜會一下你們的好堂姑。”


    “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可惜是條病蛇,他不識趣,接下來若打死打傷的,老楊公活過來也怪不了老夫。”


    ……


    自從木奴豐的橘子被人一掃而空後,楊培風立馬原形畢現,恢複了往日的閑散生活。


    另外,他總覺得要變天。


    若遭遇變故,剩下橘子沒人處理而爛掉,多可惜。


    “太爺,培風今天又莽撞了一次。”


    年輕人將香案上的武財神當做某位的在天之靈。


    “我也不想的……”


    他害怕。


    樂氏兄弟信誓旦旦他劍術卓絕,楊培風當時表現的毫無波瀾,可心中早已激起驚濤駭浪。


    他這五年來唯一一次出頭,是在杏林堂。最後鍾念念幼子幸免於難。


    這一切是否太巧?


    若為有心之人的試探,未免太可怕。


    楊培風不得不權衡利弊。


    明哲保身固然沒錯,但若對他有恩的沈掌櫃、林大夫,甚至別的什麽人因此家破人亡,究竟值不值得。


    “我不怪柳家,姓陸的毫不念及親情,若有機會……”


    “咳!”


    窗下忽然響起一道咳嗽,“二哥,還沒睡呢?”


    陸健蹲了有一會兒了,直覺告訴他接下來絕非什麽好話。


    “嘶。”


    楊培風倒吸一口涼氣,木奴豐太小!一間鋪子被前後隔斷,右邊還另開了窗戶采光。他平日睡在這裏。


    從沒人聽他牆角。


    楊培風好整以暇道:“探花郎有事?”


    “祖父快不行了,父親讓您迴去看一眼。”陸健神色悲傷。


    楊培風淡淡道:“知道了。”


    “另外,母親大人已經責罵過大姐了。”


    楊培風道:“行。”


    陸健欲哭無淚,何嚐聽不出對方語氣中的冷漠。


    他這個二哥不記仇的,但錙銖必較。


    早先父親發請柬,算陸家先低頭,借自己高中探花的喜氣與對方緩和矛盾。對方很給麵子,出席晚宴,之後再找大姐借錢。一千兩對手握扶風鹽鐵的陸氏而言,簡直毛毛雨。


    人情往來,一來二去,不就化幹戈為玉帛了麽?


    當年陸氏狠狠給了楊培風“一巴掌”,對方看在一顆棗的份上不計較,願意放下仇恨。誰知道還沒過一天,大姐又一巴掌用力甩了迴去。


    其實吧,借不借錢都沒錯,找個理由搪塞就成,但拿看門護院的差事消遣對方,沒這般追著趕著侮辱人的。


    楊培風陡然升出一股怨氣:“鍾夫人是陸老爺外室,死在杏林堂。那名孤兒現在由林大夫養著,沒準兒還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弟弟。能做的該做的我都做了,總不至於真讓我砸鍋賣鐵給他擦屁股。這事不算完,要麽讓陸老爺給我結賬,要麽等我過了這個坎,再親自登門討債。”


    “還是說,其實在陸老爺心裏。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來者不善,就別怪他將事做絕。


    “二哥切莫妄言!”陸健顯得十分為難:“若為銀子,小弟係緊褲腰帶能拿出一些,可若要說法,你知道的,憐兒姑娘說話都比我份量重。”


    楊培風滿不在乎道:“把話帶到就行,沒別的事,探花郎請迴吧。”


    陸健沉默了片刻,再次歎息:“幾個月前城裏就有人囤積香蠟紙錢。”


    “好了!”楊培風嗓音難得帶著怒氣,“生死有命。我發過誓。”


    有生之年再與陸畋有任何交集,他就是雜種生的。


    陸畋,陸景的爹。


    聽著很惡毒吧?


    但和陸府高牆內的人相比,還是太過小氣。


    楊培風話鋒一轉:“說起來,尊夫人也出自上曲樂氏。我胡亂猜猜看?”


    陸健眼觀鼻鼻觀心,急忙碎碎念:“子不言母過,子不言母過……”


    楊培風兀自道:“杏林堂傳承百年,醫術精湛,開設在城中的醫館日進鬥金。可一夜之間遷來城東後,卻任由它經營慘淡,毫無怨言。扶風城誰有如此大的能耐?”


    陸健似乎意識到什麽,“二哥這幾年病重的厲害,心神疲勞,多慮了。”


    楊培風輕哼道:“陸老爺難得發一次善心,竟惹得尊夫人憂心陸氏旁落。而原本要與我結緣的柳氏,卻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姻親。手段之高明,令二哥歎為觀止啊!”


    其中有一處小細節,之前流風閣晚宴,陸探花洋洋灑灑一堆大逆不道的話,固然天高皇帝遠。但此時再看,席上十餘人無一不與陸氏沾親帶故。


    陸健陷入沉默。他從未深究這些,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些年埋頭讀書,不爭不搶,卻也真的什麽都有了,順風順水。他那平日裏隻會梳妝打扮,參加各種茶會酒會的母親,真的如對方口中所言,這般厲害嗎……


    楊培風繼續發出誅心之言:“你迴去問問尊夫人便知,我是否見那老混蛋最後一麵。二哥本將你看作君子,卻不曾想外出五年,竟學會惺惺作態?”


    “對了,添給陸畋老混蛋做小的老雞婆,居然也姓樂呢。”


    今天樂氏兄弟一登門,困擾他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


    陸健麵色蒼白,深揖道:“小弟告退。”


    楊培風揮袖,“不送!”


    強龍不壓地頭蛇。別說上曲人,哪怕郜都的名門望族,要在幾千裏外站穩腳跟,絕不可能一蹴而就。


    楊培風窩在木奴豐想了整整一天,才終於理清一點點頭緒。


    二十年前,楊老太爺的孫子楊鈞橫死時,樂氏就極有可能,開始圍繞扶風布局。


    楊老太爺賜字“培風”,打了一口寶劍名叫“韜光”,差不多就料到今天四麵皆敵的局麵。


    很可惜,他不負眾望,也讓老太爺大失所望了。


    非但沒做到韜光養晦,反而成了眾矢之的。


    楊培風盡可能將這些牛鬼蛇神想的厲害,得出一個毛骨悚然的推斷。


    五年前,竇牝處理“叛逃”的那場廝殺,恰好在木奴豐外被自己撞見,是否也太巧?


    東籬書院關停,樂氏入主江河日下的扶風城,利益絕不在紙麵上的銀錢。他們意欲何為?十五六歲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對方如此圖謀。甚至直接殺了他,一了百了。


    五年前的木奴豐、立秋時的杏林堂,兩處命案,某種意義上,隻是當年楊鉤案的一種奇特延續。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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