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葉曆一百五十年,即裕帝十年,秋。

    剛過霜降,青壽山上被稱為“秋徘徊”的野玫瑰遍山而開。

    秋徘徊盛開之時,於林間空地綻放出的奪目豔紅,像燎原之火般燒過青壽山。秋徘徊的花期極長,直到過了節氣大雪,才會被天降之雪壓去顏色。

    蒙麵者名叫千止,字慕君。

    當他看到一縷秋徘徊的紅火在他隱居的木屋前燃起時,他突然心血來潮打掃起屋子。他將物件,一件件搬出屋子,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

    霜降之後,天氣漸涼,水將他的手指凍得微僵。當他在陽光下察看妻子留下的裝了一麵銅鏡的木盒時,他失手將木盒摔在了地上。

    木盒的底部摔得與盒體脫離,露出一個夾層。夾層裏有一封紙張已老舊泛黃的信。信上的字跡是他永世不能忘記的。

    止:

    吾君。

    一別經年,甚為掛念。

    此至深秋,秋徘徊遍嶺否?亦甚念。

    吾於安陽,得帝賞識,生活安泰,勿念。

    君,吾二人於柳唱春種之花,安陽得果已三年也。

    妻夢臨

    煌葉一百四十五年霜降

    五年前的初冬,這隻裝盛信物——銅鏡的木盒被一個獵戶交到下山行醫濟世的千止手上。與這隻盒子一同而來的是夢臨君獲罪將死的消息。千止聽到此訊,驚慌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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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葉一百四十二年的春天,千止與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同遊玩到有“春風吹,柳花漫”之美譽的大城柳唱。一天清晨,那個柔美的小女人頂著兩個碩 大的黑眼圈雀躍著到他麵前,對他說她想要去安陽。

    千止勾起纖薄的唇問她:“為什麽要去安陽?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快樂地說:“止,我的君,你信不信,我遇到了皇帝。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邀我去安陽遊玩。”

    千止一挑眉,問:“這就是你昨晚一夜未歸的原因?”

    她嘟起自己小巧的嘴,說:“我一夜未歸,也沒見你管。”

    其實,千止在他們夜坐的酒肆外枯坐了一夜。可他什麽也不說,隻是寵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她拉過他的袖子,說:“止,我的君,我想到安陽去,讓皇帝封我一個官當當。我要將我父親的政治理想完成。”她自信滿懷。

    “你一個人去?”千止皺起纖長的眉。

    她放開他,轉身從桌上拿起一麵手掌大的銅鏡,說:“放心吧,我的君,我帶著這隻鏡子,每天照自己,盡量讓自己的容貌不變,這樣,不管我們分開多久,你都能一眼就認出我。”

    千止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對於自己老師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兒,如今自己的小妻子,他當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明白,現在的她心中隻剩下如何完成老師的政治理想的念頭了。自己又何嚐不想完成已過世的老師的理想呢。所以,他點了頭。

    千止將妻子送到了安陽,並托一位故友關照著。

    半個月後,妻子成了“夢臨君”。千止獨自一人迴到老師為兩人留下的位於青壽山間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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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千止萬萬想不到,三年不見,他的妻子就要與他天人永隔了。

    他隻是匆匆看了一眼木盒中的銅鏡,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安陽。

    等待他的,卻是“誅九族”的追捕令。他被一群高手聯手抓入大牢,聽著夢臨君三日後必死的刑判,靜靜等死。

    這時,有人深入大牢,為他帶來了一瓶毒藥。

    那中年男子著一身灰衣、披一件玄色大麾,在委坐於的千止眼中高大異常。他穿過柵欄並向前伸出的右手裏捏著一隻藥瓶,冷酷地說:“這是一瓶假死藥。喝了它,你會呈假死狀,而後,我會讓人帶你從這裏出去。”

    千止沒動。

    灰衣男子的左手躲在自己的衣襟裏,也捏著一隻藥瓶,“我這裏還有一瓶毒藥。用這瓶藥澆在皮膚上,立刻讓人麵目全非。”他沒有說明為何要帶著這毒藥而來。可千止明白,如果自己毀了容,就能逃脫追捕。

    “為什麽要幫我?”千止淡淡地問。

    灰衣男子說:“我不知道。是我的主人要救你,我隻是聽從主人的吩咐。”說完,他蹲下身,將兩瓶藥輕輕放在地上,“先生,明日午時整,我們的人就會來帶你走。”

    “你的主人是誰!”千止突然從地上爬起來,雙手緊緊拽住了柵欄,急迫地問將要離開的高大之人。

    灰衣男子迴過頭,對千止詭異地笑笑,說:“我的主人,是受過夢臨君恩惠的人。”話畢,他快速離開了大牢。

    千止泄了口氣,頓坐於地,從地上拾起那兩瓶藥。千止想,那個神秘的主人如能救他出去,或許也能救夢臨君。就算,那個主人無法救出夢臨君,自己出去後也會拚死去劫法場的。總比待在牢裏聊無希望來的好。

    下定決心,哪怕麵目全非也在所不惜。

    可一切都不會如人所願。

    夢臨君的行刑日期被提前了。千止假死毀容出獄的當天,她被“五馬分屍”。

    千止一人在故友的房子裏醒來,聽到妻子已慘死的消息,緩緩地站到正在飄飛的雪裏,一遍遍念起兩人在牢中相遇時她念過的詩句:“青壽野瑰凋,成鳥棄巢去。空山靜雪落,遍尋君無蹤。”

    故友見他中了瘋魘般的樣子,忍不住上前去拉他,“千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呀,夢臨君的仇,還需你來報呢!”

    報仇!唯一讓千止撐過萬般痛苦,存活至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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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止看著手中的信,一直想,想要弄明白妻子將信件夾帶的原因。

    春種之花?得果三年?

    煌葉一百四十五年前的三年,是一百四十二年,即裕帝二年,那年的春天,他們還在柳唱呢。

    柳唱,種花?

    種花得果!

    是孩子!

    千止幾乎抓破了自己的頭皮。天啊,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孩子在安陽!

    之前,千止一直深處山中,信件不通,所以夢臨無法告訴他這件事。當夢臨發現自己命不久矣時,她動用了自己在青壽山區所有的關係,給千止帶了一個去救孩子的信息。可是不曾想,千止沒有發現那封信,而是直赴安陽來尋她。

    青壽野瑰凋,成鳥棄巢去。空山靜雪落,遍尋君無蹤。

    她流著淚念著這首詩,告訴丈夫:我的君,你怎麽來了?我們的孩子在等你帶他迴家。可是,千止沒有聽懂。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它不會太多地改變人的容貌,卻可以輕易地減淡相互深愛之人間的默契。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木盒是柳木做的,銅鏡是在柳唱買的,信中寫了柳唱春種。細膩的心思全然白費。

    “啊!”千止對著蒼涼的天空怒喊,“老天!為何耍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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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葉一百五十年,節氣已過小雪,雪降過萬裏時,千止的雙腳又踏在了安陽的土地上。他是來找自家離家八年的小鳥歸家的。

    千止首先去找了當初的故友。

    故友告訴千止,五年前,是有人送來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到他那裏,叫小媚。他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什麽來曆,將她送來的人給了他五千兩銀子,讓他暫時照顧她。故友看在錢的份上,收留了那個孩子。可是,第一個晚上,那孩子就自己跑掉了。將孩子送來的人過來問孩子的下落時,他隻說送去了親戚家,竟讓他糊弄過去了。就這樣,小媚現在下落不明。

    千止靜靜地聽故友將話說完,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說:“那個孩子才三歲,大冬天的,你就讓她這麽跑了!”

    故人想不到千止竟會如此生氣,慌張地解釋:“千先生,那孩子跑了也不是我的錯啊。再說,我一發現她跑了,就去找了,滿城的找。可是……可是……那孩子可聰明了,有時候躲在房裏,找都找不到……”

    千止輕輕鬆開手,為自己的失態道歉:“對不起,我……隻是害怕那孩子出事。”整整五年,一個三歲的孩子如何一人活下去。

    故友小心地問:“千先生,那孩子到底……”

    “小媚,她是我們的孩子。”千止從懷裏掏出一麵銅鏡。

    故友看見那麵銅鏡,突然明白過來,千止為何會如此生氣,還有為何沒有什麽人來打聽那小媚的消息。

    千止別過故友,拖著俱疲的身心準備迴青壽山。

    在青壽山的密林裏,千止苦練武功。用了五年時間,隻差一步,便功成。到時,千止定會一人殺進皇宮,手刃裕帝。

    千止走到城北,再去看了一眼妻子的喪生之地。

    剛巧,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從刑台下爬出來撞見千止。她嬌笑著向千止伸手討錢:“先生,先生,可憐可憐我,賞我一個銅板吧。”

    千止蹲下來,裸露在麵紗外的眼溫柔地眯起,遞給女孩一錠碎銀,雙手按到女孩肩上,感覺著指下女孩的瘦骨嶙峋,問:“你怎麽從那裏出來?”他的下巴指了指刑台。

    女孩滿眼精光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銀子,漫不經心地迴答:“那裏暖和,還有人可以保護我。”

    “還有人在下麵?”

    “有啊,我娘。”

    千止聽了,想要起身前去查看,卻被女孩拉住。

    女孩說:“別去,你看不到她的。她是個鬼。”

    千止又蹲下來,問:“你娘……過世了?”

    女孩轉著眼珠想了想,而後點點頭

    “那你,幾歲了?”千止問。

    “八歲。”女孩邊答,邊從自己的手腕上解下一條肮髒的長彩繩,“我娘說,每年下一次雪,就在這條繩子上打一個花結,等我十七歲了,我娘就用打了十七個花結的繩子為我綁新嫁娘的頭發。”那條彩繩上確有八個花結。

    八歲,和小媚同齡!眼前這個孩子會不會就是小媚?千止在心中默喊:老天,你定不要再耍弄我!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叫什麽?”

    “小媚。”

    “你母親叫什麽!”千止近乎叫喊起來,雙手緊緊捏住了孩子的肩頭。

    小媚皺著眉,問:“先生,你問這個做什麽?”

    千止不答,再問:“你母親,是不是被稱做‘夢臨君’?”最後三個字壓在他的喉頭。小媚不答,將手中的銀子塞迴千止的手裏,說:“先生,這塊銀子還給你,你讓我走吧。”

    就這樣放她走了?絕不!千止放鬆手下的力道,輕輕念道:“青壽野瑰凋,成鳥棄巢去。”他用眼神詢問女孩詩的下部份。隻希望,妻子曾在他們的孩子麵前念起過這首詩。

    小媚猶疑了一下,接道:“空山靜雪落,遍尋君無蹤。”

    千止猛然將小媚擁入自己懷中,將她的尾音悶在了自己懷裏,“好孩子,好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

    “什麽?”小媚在千止懷裏掙紮了一下。

    千止放開她,對她的眼睛對視,說:“小媚,我是你爹。”

    小媚笑笑,說:“有很多人說自己是我爹。”她雖瘦也髒,卻掩不住她姣好的麵容。定有很多人想要利用她,便哄騙她。可她好像從未上過當。

    “我真是你爹。”千止的眼中淚水漫湧,“除了你娘和你,還會有誰能念出那首詩?”

    小媚沉默半晌,問:“你真是我爹?”

    千止的話語哽咽在嗓子裏,隻能點頭應對。

    “爹?”

    千止再次將小媚抱到懷裏,點點頭,撫過她的頭,說:“嗯,好孩子,爹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

    “爹。”

    “嗯。”

    “爹!”

    “在呢。”

    “爹……”小媚號啕大哭起來。

    千止隻能一遍遍地撫摸她的頭,以示安慰。

    “真是感人啊。”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男音。

    千止驀地迴過頭去。小媚被這突變驚得止住了哭。

    一個黑衣男子,雙手拄在一柄撐於地、未出鞘的長刀上,身後跟著一群麵目兇惡的衙役打扮的男人,神色冷清地看著千止父女相認。

    黑衣男子見千止起身將小媚護在身後,冷笑道:“千止,慕君兄,我們又見麵了。”

    千止纖長的眼中閃過殺氣,說:“怎麽,林落賢弟,朝庭的狗食還沒有把你撐死嗎?”

    林落意義不明地笑開,說:“慕君兄,你可以說我是朝庭的走狗,可是你呢?你比我更慘,你隻是一條落水狗,掉了毛的落水狗。”林落指了指自己的臉,“怎麽,臉上的傷不疼了?”

    千止無話可說。

    五年前,當所有人都相信“千止”,也就是千止的替身畏罪自殺時,隻有有“詭將”之稱的林落不肯相信。林落比千止年輕一歲半,曾與其以武結識,並稱兄道弟。林落不相信他的慕君兄竟會如此不堪一擊。所以林落在所有出城的必經之道上布下自己的眼線,隻為再次抓住千止。可是,陰差陽錯地,還是讓千止逃了。

    林落拖著一條傷腿,倒在千止飛馳的馬後,對著麵容盡毀的千止,叫喊:“千止,我向天起誓,我一定要抓到你!”

    千止明白,隻有林落知道自己還活著,也隻有他看過自己毀容後的樣子。他發誓一定要抓到自己,而自己萬萬不可能束手就擒。一場大戰,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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