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並非是對於戰火的渴望,而是萬暮白第一次真正審度這些存在但是被他刻意無視的事物。


    萬暮白手上的人命沒有幾百也有幾十,一開始會安慰自己這是出於無奈,或者想一些高大上的理由,可是現在看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戰火,萬暮白覺得自己非常虛偽。


    他一直迴避著,不敢去正視那些自己親手或者參與過的事情,一直說著仁義道德,裝作是個正人君子。


    黑暗、死亡、殺戮、陰損、低下、冰冷、恐懼……這些都是人類討厭的東西,可是這一瞬間,萬暮白選擇融入其中去思考,頓時,他就像沉入了深淵,任由那些黑暗進入雙眼,印上心靈。


    沒有黑暗,何來光明?沒有死亡,何來生命?沒有殺戮,何來守護?


    如果隻有那些一直被供奉在神座上的美妙詞語,那麽它們同時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萬暮白忽然覺得,那些看起來負麵的詞語,變得親切起來。


    歌以詠誌,樂以抒懷。乾坤簫出,這一次,萬暮白要看看,那些光明之下的真實。


    不同曾經,這迴乾坤簫綻放出墨色的光華,有如水銀瀉地,浸沒周圍一切,但是天色已暗,大部分都隱在夜色中,隻有身側的如黑色的輕紗,裹在萬暮白的身上,將他遮蔽。


    墨色的是兵氣,不同於許冰淩的靈氣由於她純靈體而產生的顏色,這是純粹的兵氣,不帶有一絲的屬性,隻是兵氣。


    萬暮白纖長的手指按在簫孔上,氣息自下而上貫通全身,最終於口中吹出,注入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絕世神器之中,常年練劍產生的薄繭封住了適當位置的氣流,讓它們乖乖發出美妙的聲響。


    樂起,劍出!


    如平靜的水麵濺起漣漪,如寂寥的空間有人打了個響指,如潔白的畫紙落上一點墨汁,如幹燥的肌膚被一滴清泉潤濕。


    當固有的一切被打破,死水再次變成涓涓細流,向著那片汪洋進發。


    早已幹枯的種子抖落了塵埃,吮吸著甘霖,煥然一新。


    初始隻是緩慢升調,悠然中帶著收斂的緊迫感,如調兵遣將,行軍布陣,以待強敵。


    劍起隻是一味運劍繞身,劍意隻在身側,封於周天,毫不外泄,步法隻在方寸之間徘徊。雖是內斂,然劍招愈發迅速,似在等待一個爆發的時機。


    曲調忽轉急促,連續短促的重音如點將領軍,戰鼓齊鳴,雙方已經開至戰場,就差一聲令下。


    內斂的劍招與曲調同步地變化,往四麵八方疾刺,如鞭子般一出即迴,步法展開,拓到三尺,劍意躍躍欲試,似被囚籠禁錮住的猛獸,看到了外麵肥美的獵物,隻等囚籠大開,就能衝出去將它撕成碎片。


    曲調與劍法是同時的變化,沒有誰隨誰變之說,都褪去了偽裝,剩下令人難以忍受的壓迫感。雙方緊張地部署著軍陣,軍士齊聲唿嘯,搖晃著手中兵刃,馬蹄不安地刨著地麵,吹起的沙塵開始先一步拚鬥。不論任何人的任何細小動作,都是對所有人心神的撩撥。


    就像一個吹到極滿的氣球依然在往裏打氣,隻等著氣囊撐不住破裂的那一瞬間。


    在緊張得快要發瘋的時候,一點征兆都沒有,全部安靜下來,戛然而止。


    什麽都停了,就連飛舞的沙粒都被掐住不動似的。


    僅僅是一息,如過萬年。


    一聲裂帛尖嘯劃破月淩關的天空,墨色的兵氣瞬間狂暴起來,如萬馬奔騰,天崩地裂,山河為之顫抖!


    劍意驟然綻放,沒有章法,任何章法都是囚籠,絕對不能再被禁錮。幾近瘋癲的揮砍,將蓄積已久的劍意傾瀉而出。劍在何處,劍意就在何處,如滔天巨浪,欲淹沒一切,摧毀一切。


    這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站在何處?對啊,究竟是在何處?


    他原本有無限的光明,他在陽光下沐浴著溫暖,享受一切一切美好。


    隻是一念之差,就墜入這片虛空。


    沒有時間,沒有邊界,沒有希望。一切的理性在這裏被摧毀得毫無意義。


    究竟是本身毫無意義,還是所有意義都毀滅在他癲狂的劍意之下?


    原來擁有光明,卻自願擁抱黑暗。可笑的是,居然反過來想去尋找光明。


    每一下揮砍都落在空處,卻又受到巨大的阻礙,射出的劍意都用上了全力,令他筋疲力竭,但是他依然在肆意逍遙地伸展四肢,扭動著步伐,將中規中矩的各種招式變成了完全本能的零碎動作。


    他要破開這黑暗。


    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忽然,一種奇異的語言不知從何處出現,像是咒語,讓他著迷地跟著念了起來,接著發現,其實是出於他的口中。


    嗡聲念出的咒語不知有什麽用處,手中已經分不清有沒有握劍,依舊在肆意揮霍劍意,一陣賽過一陣。


    終於,這個黑淵有了動靜,像承受不住瘋癲的劍意,寸寸裂開了。


    存在於樂曲中的兩軍從那聲尖嘯,便廝殺在一起。敲破了戰鼓,揮裂了旌旗,砍卷了刀刃,喊啞了嗓子,撞碎了肌肉。


    戰場上的廝殺蓋過了一切,任何兵法陣列在此時化為烏有。


    麵前這個人不是仇敵,但是我要殺他。


    每個人都這麽想著揮出了兵刃。


    好像過了很久,也好像隻是一轉眼的功夫,千萬條人命割草樣地沒了。


    連續的高潮被順利帶進了又一波短促的重音中,像心跳。


    然後是兩聲拖長音,一長一短,像是兩聲歎息。


    幸存的士兵倚著觸手可得的所有東西,武器、旗杆、車軒,隻為了能保證在自己體力不支的情況下,不至於在休息的時候被打掃戰場的同袍當作屍體一起扔了去。


    最後一劍揮出,神秘的咒語也到尾聲,周圍的黑暗如破碎的雞蛋殼一樣掉落了。


    或許再也不用迴來,但是那片虛無已經印刻在了眼眸中。


    萬暮白一曲終了,雙手淡然垂落,黑紗散去,眼眸中亮著一絲全新的神采,嘴角勾起,透著滿足。


    其實,方才肆意妄為的舞劍並不存在,與那曲中征戰一樣。


    萬暮白體內的元氣從四肢重新匯入了氣海,浸潤如從來沒有築基的丹田。元氣如火花般跳躍著,然後,從他的丹田裏,長出了一朵蓮花苞。


    他就這樣,踏入了金丹境。


    直接從結丹二重,進入了金丹境,隻是他的“金丹”有些特別,是一朵蓮花苞。


    這似乎並不像他想象的那種存在於氣海的一顆內丹。


    別人以身體為爐鼎,以內息為火焰,煉製己身之氣作丹。而萬暮白卻走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他以身體為宏宇,以陽精為沃土,以元氣為種子,以血液為甘露。


    這一切並非有所傳授,甚至與他原先設想的完全不同,可是他下意識地讓體內元氣隨意遊動,不求有所成效,隻求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然後元氣就自發地如百川歸海地匯入丹田。


    元氣匯入氣海時,如種子落入水中,開始生根發芽,最終長出了一朵蓮花。


    他的丹田裏並沒有金丹,隻有一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蓮花,如一個美人羞澀地站在那裏,甚至可以看到嬌嫩的花瓣上的一滴露水。


    可是周圍那種吸引人的清香很明顯是大藥煉成所形成的金丹之氣。


    對於這種結果,萬暮白覺得自己應該會很驚訝,不過奇妙地認為這一切都理所當然。怪異的感覺,他發自內心地認為這是可行的,還沒有任何理由去解釋這一切。


    萬暮白思考著,莫非這才是結丹的正確途徑?難道世人多年全都錯了?難道就是要讓內息隨意遊走,接著它就會自行結丹?


    未等萬暮白想出答案,忽然感覺到有兩道目光在注視著他,抬手一指那個方向,眼睛隨後跟來,結果發現是衛霜。


    奇怪的方式結成金丹沒有讓萬暮白多驚訝,可是這一指,劍意便立刻鎖定兩人,這種變化讓萬暮白很是吃驚。


    比起之前,萬暮白覺得身體輕盈了不少,沒有一點累贅,身體也像個空箱,元氣自發地往裏灌,一唿一吸沒有感覺到氣息流轉,可是舉手投足間就有元氣運行。


    根本不需多用心力,隻要一念在此,便有元氣所及,一彈指,一揮手,甚至一踢腿,都像運劍所出。


    萬暮白身上各處,都如同劍的各個部位,隨意動作就是劍招。他甚至生出了一種所謂高手架子,覺得自己隨意一動就是出劍,那若真的去拔劍禦敵,這威力那還了得?以後不可隨便與人動手了。


    萬暮白陡然一驚,想起來了劍境之三:全無劍招,劍隨意動,意隨劍生,人禦劍也,若動己之手足,劍禦人也,似運劍身本部,不可言,不可分。


    此境之謂——人劍合一!


    難不成他真的到了這等地步?


    可是完全沒有感覺啊,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若說改變,隻是悟到了從前擺在眼前而被他忽略的事情,至於劍術上的明悟已經許久沒有了。


    萬暮白不知,劍境歸根結底,還是心境。


    劍之劍隻是拿著跟燒火棍,照貓畫虎地耍;人之劍才真正入門,能夠將劍揮灑自如,這層境界停留的時間最長,因為需要大量的練習實戰,將所學融會貫通,與人對決能快速應對;人劍合一已經是劍法大成了,這一境界不需要什麽經驗,因為人之劍早已積累足夠,最缺的是一種看淡一切的心境,當然還有悟性。


    將一切視為平常,任何劍招在眼裏都是基礎劍招的組合,既然稱為“組合”,那就有間隙,有間隙便有隙可趁。隻要眼神到,劍鋒自然就到。


    看淡一切並非全然不管,而是一切皆為平常,並沒有什麽奇怪之處。天地之間都是一般樣,很容易又很難發覺的道理。


    若能真正看淡時,那便是一切都看清時。


    劍之劍是把劍拿起,人之劍是把劍握住,而人劍合一,則是要把早就沾在手上的劍放下。


    在這等境界的人眼中,任何兵器都僅僅是手腳的延伸,手腳天然就能作為兵器。


    手腳就是劍,而劍本屬於手腳。


    萬暮白不僅僅驚訝於自身的變化,還有他為何從來沒有發現這點。


    從他第一次接觸到這種神奇的武器時,師父就教導過他,劍是手腳的延伸,各路劍招拳腳都是讓人想起來原本就能做到的動作。


    萬暮白原以為這隻是他拿著燒火棍子胡亂捅,師父實在看不過去的吐槽,聽過就忘了,誰知這時想起來,竟覺得別有一番滋味。


    衛霜盯著發呆的萬暮白笑言:“你個愣頭愣腦的萬暮白,劍意定在我身上,遍地的法陣,莫非要殺我?”


    萬暮白一愣,看了眼滿地的墨色蓮花,莞爾一笑,收了劍意,便與他一同下了城樓,蓮花也如一滴墨掉到了海裏,飄飄然散去。他問道:“你怎麽想到來這兒找我的?”


    衛霜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倒是不知道呢,架不住你差點把城防都驚動了。”


    萬暮白不明所以,接著才想起來方才忘情一曲有一段尖嘯長鳴,便尷尬地向衛霜賠罪。


    衛霜心說這應該跟李飛說去啊,自己又不是月淩關的將軍。不過他看到萬暮白眼神裏有一抹精芒,神色更是明媚,想必是修為有所突破,或者明悟,暗自為他高興。


    二人迴到營帳,衛霜想到今天楚離說的隻言片語,問道:“我們是不是要去戰場走一趟?”


    萬暮白揉著眉頭苦笑,還真的瞞不了這小子,隻得承認:“對。不過還是會分開安排。”


    “風雷衛應該會護持一下吧。”


    萬暮白笑道:“是啊,不過看樣子楚離不太樂意。”


    衛霜聳了聳肩,似乎並不在意楚離願不願意,因為他明白她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不可能因為個人原因對命令置之不理。


    “就軍隊而言,風雷衛和山澤衛是最強的。這次肯定不會有事。”衛霜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萬暮白有點驚訝衛霜竟然能知曉四親衛所長,又想到他名義上是乾坤衛的守藏吏,這些東西對於常人是秘密,但是對於他們自己人來說根本不是什麽新奇的事情。


    但是並非就此萬無一失,萬暮白還有擔心的地方:“我相信秦貧樂,不過……”


    衛霜知道他的擔心,因為這也是他擔心的。


    武修絕對沒問題,靈修就一言而盡了,衛霜不求他們能立戰功吧,至少不要一上戰場就做鳥獸散。


    兩人一來二去,都說困了。衛霜漸漸沒了聲音,萬暮白比他還快,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次日清晨,荊楚書院的學員分成了兩隊。武修跟著換防的軍士一同前往崤關,而靈修則要向東去運糧草。


    當然,並不是很嚴謹,比如靈修並不是全部去的,除了被趙子雲強行拎馬上半包著帶走的許冰淩。


    看著武修的隊伍從身邊經過,萬暮白迴馬對衛霜說:“此行你我並不在一處,你自己千萬當心,我留石見穿幫你。”


    衛霜哈哈一笑,輕鬆地說:“運送糧草,還有月淩關將士帶隊,我們隻是輔助,不用擔心。”


    萬暮白一晃神,竟真的有種隨軍出征的錯覺,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半嚴肅半囑托地讓石見穿好好看著衛霜,若有一點損失肯定讓他嚐嚐“鬼督郵”棍法。


    萬暮白抓著韁繩,拱手說道:“你我崤關再會!”說罷拍馬離開。


    衛霜目送著萬暮白遠去,直到他成了一個黑點才迴眼問石見穿:“落了多少?”


    石見穿迴答:“三五裏樣子,不遠。”


    衛霜點了點頭,運氣朝隊伍裏大喊:“所有人!急行軍,跑步追上月淩關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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