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爽從後門送走太守陰修,已是深夜,便想迴住處休息,於是急步於長廊之間。


    隱約聽見院中石階上有唏噓之聲,豎耳細聽,識得是戲誌才又在嗜酒吟詩,隻是搖頭輕歎一聲,不予理會。


    院中,戲誌才取下頭上網巾,蓬頭散發,手間緊握褐色葫蘆,任由月光傾瀉,此時駐院學子們都在後院熟睡,隻聞鳴蟬蛙聲。


    他閉目吟誦道:“淤泥鎖白荷,陰雲摭雁影,遠帆沒汪洋,長劍刃未鋒,明月當空照,輕風夜習書,文人三寸墨,何日顯章華?”


    “哎,何日顯章華!”


    戲誌才望著月下孤影,迴想已是而立之年,寒窗苦讀數十年,眼下仍是個未仕的窮學子,不猶感觸良深,兩行淚幕順頰而下,不舍得擦拭。


    憶起年少時的背井離鄉,遠涉重山求學不止,數位恩師的厚望,在這蒼茫世間,卻隻是過眼雲煙不堪迴首。


    甚疑自己是否生錯時代,為何與這社會格格不入。


    誌才任由酒氣在全身亂竄,他隻想忘卻功名利祿的念頭,放任自己的身體,放任自己的靈魂,與這月光融為一體,寧靜而安祥。


    “誌才兄!”另一個與他感同身受之人從黑暗中信步走來。


    戲誌才極為快速的抬袖擦掉眼淚,調整好狀態,迴頭望向來人。


    “文若,怎麽,被你叔父喝斥一句,便難以入睡?”他假裝輕鬆,並且遞過手中的酒葫蘆,他曾跟別人說過,天底下的事,沒有一口酒解決不了的。


    未曾想,來人推開他的酒壺。


    兩人四目相對,流露憐惜之情。


    “別多想,文若,你背後有荀氏,自有人推著往前,無需考究太多,應當心無旁物,用心學識,以備將來平步青雲,成就一番至功偉業!”戲自才搭手其肩,似乎忘卻自身之悲慘境地,反勸慰他人。


    荀彧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族外人哪裏知道,荀家雖好,但身在荀家,從小便被訓導要做人上人,龍中龍,荀家八門英才輩出,想從諸多子弟中脫穎而出,奪得頭籌,難於上青天。


    就拿祖輩來說,祖父荀淑,學識淵博,為良陵侯相,當世名賢李固、李膺皆尊崇為師,其父荀緄,二十不到,官拜濟南相,叔汪官至昆陽令,叔肅乃舞陽令,叔爽拜郎中,荀家八兄弟並稱荀氏八龍。


    俗話說龍子龍孫,如今到荀彧這代,尚未有一官半職,可謂壓力山大。


    窮人思裹腹充饑,富人苦於滔滔祖訓,光耀門楣。


    “不過,誌才兄,你比我慘!”荀文若把苦澀變為苦笑,真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人又怎在此書院相識。


    “哈哈,我有酒一壺,可銷萬古愁,來一口否?”但凡心中鬱悶,有可吐納之處,心情便可舒暢。


    荀彧本就不善飲酒,又非宴席之上,生怕掃了學友的興致,接過來抿嘴一口,不敢多喝。


    沉默稍許,有人想岔開話題。


    “奉孝此次遊學兩載,明日便迴,想必他那會有許多趣事!”荀彧從腦海中捉出一件近期大事,想引起誌才注意。


    “嗬嗬,提起那個臭小子,還真是有點興奮,兩年不見,不知長成否?”戲誌才望著月空,天上浮見一張稚嫩臉孔,似乎在朝他天真微笑。


    兩人提及的奉孝尚隻有十三歲,此人姓郭,穎川瞿陽人,自幼父母雙亡,戲誌才遊學路上,見一頑童在官道邊澆築泥城,乃與之答話,見其聰明憐俐,受鄉裏人之托,收為學徒。


    此子少年聰慧,有問必答,又喜外出訪師遊學,與誌才性格相符,人小膽大,十一歲不到,便周遊鄉縣,這兩年更是走動南北,橫跨州郡,在外自稱是穎川學子,也未見有人為難他。


    一晃又是兩年,秋葉凋零,遊子思鄉時節,早已報知行程,明日便可趕迴。


    “如此,我等何不早些歇息,誌才兄,飲酒傷身,不可貪杯!”


    “也是,也是!”著實天色已晚,一番開解,心情好了些許,戲誌才揉揉眼睛,有些醉意。


    說罷,人如一陣輕風,徑奔住舍而去,隻留荀彧原地發呆,真是來去如風。


    卻說早已迴屋的荀爽並未入睡,披衣坐於案幾之側。


    桌上散落一堆木牌,牌上均刻人名,他拾起兩塊,哈了幾口氣,用碎布輕輕擦拭。


    “公達,文若?”嘴裏喃喃念道。


    他盤算著,這兩個氏族後生應該安放在什麽位置上,才可發揮最大作用。


    天下大亂的征兆已然出現,外戚的勢力日漸西山,內宮宦官集團如日中天,新近崛起的何氏兄妹看似前程無量,垂危的天子與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反叛,意味著眼下這盤棋局撲朔迷離。


    作為穎川大戶,日後之榮辱該如何運籌帷幄?


    像往常一樣,他需要做出艱難的抉擇。


    “切不可輕下定論,不可輕下定論啊!”冥思苦想許久,最後還是自歎兩句,抬頭扶額,竟然摸出汗來。


    他緩緩將所有木牌拾起來,裝進更大的木盒中,仿佛千軍萬馬在收緊,後撤。


    “是該洗洗牌了!”最後,似乎有些滿意,像是堅定了何種信念,嘴角些許笑意。


    隨後起身,徑直往榻上走去。


    雙眼閉時,一切進入黑色寂靜,隻留下月光撫窗,清風拂葉。


    翌日。


    當整個書院被一股桔紅色的暖陽籠罩,打更聲由遠及近。


    那些標榜勤奮的學子總是會爭先恐後爬起來,前院發出朗朗讀書聲,如春潮一般,此起彼伏。


    “子曰...”


    “子又曰”


    “吵死了!”戲誌才像往常一樣罵罵咧咧,抓起被子捂住腦袋,恨不得整個寒進耳朵裏。


    反複幾次,這位中年大叔還是照常醒來,一腳踢開被子,算是徹底醒了。


    “此等腐儒,何時讓我睡個安生覺!”他無奈搖搖頭,從床上翻身起來,迴憶昨日與荀彧夜聊,這才想起今日那臭小子即將遊學歸來。


    於是從屋角什物堆裏翻出一麵玻璃鏡,順勢又從窗台上取來木梳。


    沒梳幾下,覺得不對勁,提著小木桶撞出門去。


    好在屋前有口大缸,從半缸水中舀出幾瓢,趁著冷水摸了幾把臉,晨光一照,還挺舒服。


    迴屋繼續照鏡子,出門時,邋遢的睡袍搖身變成潔淨長衫,發頂紮上長巾,添加不少書生氣。


    與其它學子不同的是,戲誌才有單獨的房間,且離學府庖屋較近,酒肉從不缺少,特別到晚上。


    一是因誌才入院已久,以院為家,二是荀爽敬重他的才氣,特殊照顧,再說鄧誌才與荀氏子弟相處融洽,互為伴讀。


    “熟否,先給我來兩個?”戲誌才溜進廚間,見灶上正在蒸饃,聞著香氣撲鼻,但揭蓋瞧了瞧。


    “素日何時問過我,今兒是怎的了?”學院打雜從灶前伸出頭來,有些好奇。


    “嘿嘿,今天高興,我那臭小子要迴來啦,我多拿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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