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月明看著眼前散發著幽幽霧氣的古井,看向了刹那仙帝。


    “這便是忘憂井?”


    刹那仙帝笑了笑,點了點頭,似乎知道姬月明在擔心什麽。


    “本尊不會插手人間的事,你大可以放心。”


    姬月明的心思被拆穿,但他依舊表情如常,沒有一絲尷尬。


    “敢問前輩,該如何取忘情水?”


    刹那仙帝輕笑指了指一旁的水桶。


    “取水,自然用水桶。”


    隻是一句話,姬月明便明白了。


    這是問心。


    欲先忘情,必先問心。


    姬月明沒有猶豫地拿起了一旁的水桶,將井繩拴在了水桶上,放進了忘憂井中。


    下一瞬,忘憂井的霧氣在姬月明眼前越來越深,越來越濃,直到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下一秒,姬月明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站在雲端之上,眉眼冰冷,眼神淡漠,似乎那雙眼中什麽都沒有,又似乎那雙眼中是世間萬物。


    隻不過世間萬物對她來說並沒有區別。


    姬月明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下意識地想開口。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句“師姐”。


    便看到他的胸口插著一把長劍,那把長劍死死地釘住他的心髒,將他整個人釘在了不周山上。


    姬月明看到這一幕,忽然明白了,這是他最初跟天道拔劍相向的地方。


    隻是此時的天道似乎並不認識他。


    觀南冷冷地看著姬月明,聲音冰冷,開口間似乎有大道齊鳴。


    “青帝姬月明,欲斬不周滅世,孤以天道之名,罰你永世困於不周,日日遭受天雷。”


    可姬月明聽到這句話卻笑了出來,他的笑容裏無怨亦無恨,他平靜地看著眼前的觀南。


    “如果這就是問心,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觀南似乎並沒有聽到這句話,抬手之間。


    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落下,將姬月明身體劈得血肉飛濺。


    可他是道骨道體,血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愈合,然後再次被天雷劈碎。


    疼痛,徹骨的疼痛。


    天雷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神魂撕裂,可他卻連死都不能,他的身體恢複得格外的快。


    常常在上一道天雷還沒落下的時候,下一道天雷就接踵而至。


    姬月明在徹骨的疼痛中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鮮血,他目光堅定,眼神亮得驚人。


    “不過是……永世……咳……雷劫……”


    “我……願意……”


    下一道通天徹地的雷劫接踵而至,劈碎了姬月明未說完的話。


    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歲月,姬月明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有個年輕的男子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師姐,這個麵若惡鬼的人是誰啊?”


    下一秒,姬月明就聽到了一個他熟悉到骨髓的聲音,他似乎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


    可是一瞬間,他還是認出了這個聲音。


    是觀南。


    觀南平靜地開口,聲音淡漠得像是在提起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是一個永世受罰之人。”


    姬月明心底一顫,猛然抬起頭來。


    可他渾身被沉重的鎖鏈鎖住,連抬頭都變得無比困難。


    最終他還是拚命抬起頭來,動作滑稽而扭曲。


    姬月明終於看到了那張他朝思暮想的臉。


    可觀南看向他的眼神,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她漆黑的瞳孔倒映著他如今的模樣,麵容焦黑,血肉模糊。


    當真是應了那句“宛若惡鬼”。


    下一秒,那個人平靜地從他身上移開視線,捂住了她身旁那男子的眼睛。


    觀南垂下眸子,一股溫柔之色浮現在她眉眼。


    她聲音溫柔,像是怕驚擾了心上人。


    “別看,髒。”


    姬月明聽到這話,心底密密麻麻地泛起一陣刺痛。


    他的師姐,說他髒?


    可是他還來不及再想,觀南就輕聲安慰起她身旁的年輕男子。


    “別怕,孤向你保證,你永遠不會這樣。”


    年輕男子似乎是得到了天大的承諾,揚起一個單純的笑容。


    俯身吻上了觀南的嘴角,動作繾綣而自然。


    像是做過千萬次。


    姬月明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


    終於忍不住,一口鮮血從心頭竄起,從喉嚨噴湧而出。


    噴灑的血液濺到了觀南雪白的衣裙上。


    下一瞬,姬月明便看到那張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厭惡。


    一絲不加掩飾的厭惡。


    姬月明困在鎖鏈裏的手勒得發疼,此刻他隻想逃離。


    他不想看見那雙眸子裏那赤裸的厭惡。


    此刻他就像一隻被扒光的狗,隻等待著那道鞭子抽下。


    終於,那道鞭子抽下了。


    觀南抬起眸子,隔著重重天雷看著他,吐出了三個字。


    “真惡心。”


    這三個字落在姬月明耳中卻比天雷更加響,幾乎要把他的靈魂理智摧毀。


    姬月明抬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觀南,一瞬間紅了眼眶。


    原來這才是疼。


    天雷永生永世劈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疼。


    但是如今,觀南一句輕飄飄的言語,卻比萬千天雷更有力量。


    真疼啊。


    那樣厭惡的眼神。


    那樣陌生的言語。


    真疼啊。


    疼到隻想蜷縮在角落裏,獨自舔舐傷口。


    疼到此時眼淚順著血液流下來也毫無知覺。


    真疼啊。


    為什麽是你,為什麽偏偏是你說出這句話。


    明明。


    這個世間,他誰都不在乎。


    隻在乎你。


    這一幕嚇到了觀南身邊的人。


    那個年輕的男人拽緊了觀南衣袖,臉色發白,瑟瑟發抖。


    觀南看到年輕男人這樣,冷冷地看了姬月明一眼,一掌打向姬月明。


    又是痛徹心扉的疼。


    天道的一掌幾乎要將他的心髒打碎。


    可是碎心之痛卻不敵她眼中厭惡半分疼。


    姬月明就這樣看著觀南一步一步遠去,她沒有停留。


    一步也沒有停留。


    像是他們本就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姬月明在他們身後狂笑著,他的笑聲越來越癲狂。


    他笑著笑著流出了猩紅的血淚,他抬頭看著浩蕩的天空。


    聲音嘶啞,宛若惡鬼。


    “這就是你想問我的心嗎?”


    如果他愛的人忘記他,不愛他,甚至——


    厭惡他。


    他是否會後悔。


    姬月明眼中滿是血淚,聲嘶力竭,一字一頓。


    似乎是想吞下所有的苦楚,又似乎是想咬碎了所有不甘。


    “我,不,悔。”


    又是不知過了多久的時光,眼前的天雷逐漸變得透明,姬月明看到了一座村落。


    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跑到了姬月明麵前。


    “叔叔,叔叔,你是傳說中的齊天大聖嗎?”


    姬月明沒有聽過什麽“齊天大聖”,他張了張幹澀的嘴唇,卻發現他說不出話來。


    他似乎太久沒有喝水,太久沒有說話。


    如今竟然忘了如何說話。


    可是下一秒姬月明便覺得天旋地轉。


    等姬月明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他變成了一個幼童。


    赫然是之前那個小孩。


    此時他站在一座木屋前,屋內傳來一個熟悉溫和的聲音,姬月明一瞬間便濕了眼眶。


    那個聲音,他曾經在千年前聽過。


    但是她高高在上,視他如野狗。


    姬月明將手指放在木門上,深吸了一口氣。


    最終還是推開了門,屋內的陽光灑在觀南身上,讓她的眉眼鍍上了一層暖黃的光暈。


    觀南看見姬月明,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笑著朝姬月明招手。


    “小寶,快過來,讓娘親看看。”


    姬月明站在門口,幾乎是貪戀一般看著這個隔了千萬年沒有見過的人。


    他本以為他會在一日一日之間忘掉她的容貌,模糊掉她的身影。


    可是再相見,姬月明卻發現他錯了。


    他依舊記得這個人所有的一切。


    她嘴角笑起來的弧度,她笑起來的時候眼底閃動的笑意。


    還有陽光落在她眉眼的弧度,那總是垂落在鬢角的青絲。


    觀南總會忘記把她垂落的發絲挽上去,而姬月明總是樂此不疲地替觀南理好發絲。


    這是他做過千百遍的事情。


    他甚至能夠說出那發絲有多少根,記憶就是這麽神奇。


    時光分明過了千萬年,可他依舊記憶如初。


    聽到觀南的話,姬月明乖巧地走了過去,來到了觀南身旁。


    觀南看見姬月明的到來,親昵地捏了捏姬月明的臉,牽著姬月明的手笑著問他。


    “小寶,今天在學堂怎麽樣?”


    姬月明握著手裏那隻溫熱的手,一瞬間竟想落淚。


    千萬年了,他終於再次握住了這雙手。


    他的心中此時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他隻是微微握緊了觀南的手。


    甚至不敢太過用力,生怕捏碎眼前美好的幻境。


    “娘親,今天很好——”


    “有娘親的每一天都很好。”


    姬月明聽著孩童細聲細氣的聲音從他嘴中發出。


    忽然有些慶幸,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光明正大的說出這些話。


    不是作為她厭惡的那個青帝。


    而是作為一個孩童。


    一個她和別人所生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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