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六年,上元節,這是一場包括參與者和觀眾,所有人都知道結果的較量。


    地點在法門寺內,觀眾人數並不多,但每個人都足以稱得上位高權重,虞太後,蕭允英,憲王,中常侍馮瑾以及其他朝廷重臣悉數到場。


    似乎皇帝有意將這次佛道之爭公諸於天下,所以才並沒有限製觀看者的人數。


    苦悟,如也,惠通和一眾僧人在釋迦牟尼佛像的右側,而靈渺,李嚐淺,黎旭流和左淳子四名道士,站在佛像的左側,再遠的地方就是觀眾所在的位置。


    皇帝本人依然沒有露麵,他在佛像正後方的房間內,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中常侍馮瑾走到佛像前,當著眾人開始宣讀辯論的規則。


    “大道之基,困擾世人久矣,承蒙陛下恩典,才有今日之佛道論法,法不言空,更應惠澤天下黎明百姓,所以今日之辯,人人皆是參與者,在場之人,每人都可提出自己心中疑問,再從苦悟神僧和靈渺真人的口中尋找自己的答案。”馮瑾微微躬身,示意自己說完了。


    李嚐淺明白了,皇帝打算在後麵隻聽不說,並選擇讓其他人提問,自己則聽兩邊的答案,哪邊更能讓自己滿意,哪邊就會是勝利者。


    這對皇帝來說確實是個輕鬆的方法,對苦悟和靈渺來說也沒有太過為難,因為他們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


    最難的反而是提問者,也就是現場的觀眾,他們可不知道提什麽問題才會符合陛下的心意。


    李嚐淺發現了站在對麵的如也此時正在揮手朝自己打招唿,可在這個嚴肅的場合,這樣的動作顯然有些不合適,但她明顯不在乎。


    還好除了李嚐淺,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她,少年看到後也迴以微笑,兩人四目相對,李嚐淺覺得如也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沒變。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會,依舊沒有任何人提出問題,李嚐淺看到憲王高昂頭顱,環顧四周,好像想揪出第一個提問的人。


    蕭允英麵色如霜,隻是冷冷的盯著正前方的佛像。


    虞太後看著靈渺,顯得不急不躁,嘴角微微上揚,眉眼中帶著欣賞和期待,少年看到後馬上把目光移開了,他可不敢再猜測掌門和太後之間的關係了。


    除了這幾位,其他大臣基本上全都眼神向下,連頭都不敢抬,好像生怕別人將自己誤認為是要提問的人。


    隻有中常侍馮瑾稍微有些焦急,陛下將主持這場辯論的任務交給自己,可現在辯論雖然已經開始,卻依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馮瑾把目光投向蕭允英,希望他能當第一個提問者,誰知道蕭允英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馮瑾氣的差點跺腳,心裏覺得果然這些所謂的盟友都是不可靠的。


    李嚐淺將這些全都看在眼裏,心裏有些疑惑,難道馮瑾對蕭允英之前的意圖陷害一點也不感到氣憤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兩人好像並無裂隙。


    整個佛堂內鴉雀無聲,馮瑾的汗也開始流下來了。


    “馮公公。”佛像後傳來皇帝的聲音,聲音與常人相比並沒有什麽不同,甚至不比憲王的聲音更具威嚴。


    但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句,卻把馮瑾嚇的直接跪在地上,身體微微顫抖:“陛下,小人在。”


    “既然大家都沒什麽要問的,那你就帶個頭吧,就當拋磚引玉了。”聲音雖然不大,但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小人遵命。”馮瑾磕了一個響頭,然後重新站起來。


    思考了一會,馮瑾麵向苦悟和靈渺問道:“小人想請問,人死後會去往何處?”


    雖然有些中規中矩,但也算是個不錯的問題。


    “如果不是修行者,死後自然會進入輪迴,在六道之中循環往複;如果是佛門弟子,得悟之後可跳脫六道輪迴之外,去往極樂世界,再不用經曆輪迴之苦。”苦悟的答案大家基本上都能猜得到。


    “不論普通人還是道士,死,就是死了,不會去往何處,無聲無息,無夢無醒,無思無想,最終的結果都難逃化為塵土。”如果說苦悟的迴答還帶些浪漫與幻想,那麽靈渺的迴答就是赤裸裸的絕望,因為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想化為塵埃的。


    馮瑾露出不解的表情,似乎對靈渺的迴答不是很滿意,他不知道,如果結局一樣,那麽修道的目的是為了什麽,其他觀看者也露出了和馮瑾同樣的表情,


    “真人所言極是,但還是有所保留了,據我所知,‘死’字太過膚淺,準確來說,馮公公應該想要表達的是,人間陽壽已盡,接下來會通往何處。”皇帝的聲音再次徐徐傳來。


    李嚐淺有些吃驚了,皇帝可不像是修佛修傻的樣子,師傅想要故意隻解答字麵意思,沒想到卻讓皇帝一語道破了。


    “陛下修行已有所成,是貧道眼拙了。”顯然靈渺也開始對皇帝另眼相看。


    起初靈渺認為這是一場注定要輸的辯論,所以並不想刻意針鋒相對,而是想要輸就索性輸的爽快一點。


    誰知道自己非但無法蒙混過關,而且皇帝也確實對佛道的差異之處展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如果是這樣,靈渺覺得自己不妨辯上一辯。


    “尋常人之死,乃是神魂具散,所以也消逝於這天地之間了,消逝之後也再難以找到任何痕跡。但修道之人溫養神魂,其形雖現於肉身,肉身的消亡卻並不代表死亡,修道之人將死亡看作夢醒,肉身所經曆的皆是夢境,不過肉體消亡之後,這些夢境倒也不會消失,而是會成為你的記憶和經曆,幫助你接下來的修行,直至有朝一日羽化飛升。”靈渺的解釋雖然說法上與苦悟略有不同,但“去往極樂世界”和“羽化飛升”實際上卻是同一種含義。


    靈渺說完之後,佛堂重新恢複到之前的鴉雀無聲,眾人也都陷入了思考。


    過了一會,馮瑾麵向觀眾說道:“小人拋磚引玉,接下來還請各位大人能夠踴躍提出自己的問題。”


    “不知二位對本教之外不同教派的修士,持怎樣的態度?”虞太後的問題似乎更加傾向於靈渺,因為前段時間法門寺剛剛血洗了允劍山莊。


    苦悟望向靈渺,看樣子是想等他先說,靈渺也沒有推脫,開口就道:“與我無關。”


    這個答案看似有些敷衍,但是皇帝卻並沒有再次開口,說明他對這個迴答還算認可。


    “貧僧卻正好相反,將異教徒扳迴正道是佛門重任,找不到道路是可以理解的,但若領路的人是錯誤的,那必然釀成巨大的災難。”苦悟的話不難理解。


    虞太後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問道:“那神僧‘扳迴正道’的方法是怎樣的?和法空一樣,用超度就可以了嗎?”


    虞太後雖然帶著些調侃,但苦悟卻沒有放在心上,而是很認真的迴答道:“法門寺沒有錯,但法空曾經犯過錯,如今我來修正他的錯誤,從今以後,法門寺也同樣不會犯錯,它會矯正走入歧途的修士,用勸解和事實引領他們重新迴歸正途。”


    虞太後隻是撇了撇嘴,作為觀眾他們隻被允許提出問題,但沒有被允許做出評判,一切皆由皇帝定奪。


    又是短暫的沉默之後,憲王開口了:“我想問問二位,和尚和道士,能不能成親呢?成親之後,又可不可以入洞房呢?或者不成親隻入洞房,這樣可不可以。”


    憲王的話雖顯得有幾分無禮,但既然陛下允許隨意提問,那麽苦悟與靈渺兩人就都必須說出自己的答案。


    “在佛門中,戒色是必須的,若想脫離六道輪迴之苦,首先要剝離無用的六道之欲。所以身為和尚,不能成親,也更不可以行房,如果一旦破戒,就要用更多次的輪迴才能彌補過錯。”苦悟這次沒有推讓,而是搶先說道。


    “那實在是無趣,今生的快樂就在眼前,我可不在乎下輩子要怎麽彌補,哈哈哈。”


    “殿下此言差矣,雖無前世記憶,但後世之苦可是實實在在的,還望殿下不要做出有損下輩子功德的事情,不然到頭來還得自己承受。”


    “我承受得起,這點小事就不勞你操心了,不知靈渺真人可有其他見解?”憲王大手一揮,示意自己不想再聽苦悟說了。


    “如果情到深處,不由自己,那麽必須成親,直到自己興趣已盡,才可斬斷情絲,心中也能再無波瀾,這是道士常用的做法。雖然有人陷入其中再也無法做迴道士,但是也有成功斬斷情愫渡過情劫之人,更有甚者從出生以來就從未動情,此類乃天生的修道之才。”靈渺耐心解答。


    “真人的意思?無情無義難道是道士必須具備的能力嗎?”憲王故作驚訝的問道。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無情無義,也可以看作是耳目通透,豁達處之。”靈渺深知道士從來孑然一身。


    “原來如此,那不知靈渺真人是否曾經也情到深處,然後又斬斷情愫呢?”憲王看著靈渺,笑容中帶著些許玩味。


    李嚐淺明白了,憲王的陷阱早已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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