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從來沒有和人相約去做過什麽,但也知道,一般人都會把見麵地點約在有標誌性建築,或者人少、方便發現對方的地方。


    如果是打算談事情,則還要考慮周圍環境是否隱私、安靜。


    所以,當布萊克·維爾馬斯提出把見麵地點約在一個人流量非常大的地鐵口時,我是真的挺驚訝的。


    當我按照約定時間,頂著清晨涼涼的薄霧,在早上七點鍾騎著共享單車到達“西北橋地鐵口,c口”時,那裏因為是早高峰,站外的空地上正大排長龍。


    他們沉默又疲憊地站在隊伍裏,背著背包或提著手提袋,一言不發地看著手機或發呆。


    霧很快就讓他們的衣服變得和我一樣潮潮的,但他們完全不在意,隻每隔一會兒,就抬頭望一眼,確認隊伍是否往前走了。


    布萊克·維爾馬斯......應該是個外國人吧......


    我環視四周,沒有發現任何一個長得像外國人的男人,在這c口附近逗留。


    等了一會兒,眼看著約定的時間已經超了幾分鍾,我索性走遠一點,在附近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壓抑著內心的複雜思緒,看著一波又一波人,如同潮水般匆匆湧進地鐵站裏。


    他們沒有一個人多看我一眼,也沒人像我一樣,悠悠閑閑地停留了下來。


    空地上的共享單車越堆越多,幾名穿著製服的共享單車員工開始過來整理。


    他們把單車一輛輛放到三輪摩托裏碼正,然後拉走,調度到其他地方去。


    “這裏早上的上班時間,一般都是在九點到十點之間的。但因為城市的區域麵積太大,公司附近的房租又過高,大部分人隻能住在距離公司很遠的地方,有的甚至不得不提前兩個小時出門。


    所以,地鐵早高峰的時間是7點到10點。現在是......七點十三分,剛好是人開始多的時間點。”


    一道聲音響起,帶著和那通電話裏相似的特征。


    是這個人......


    我轉過頭,果然看到一名穿西裝的男人,正站在我身後。


    果然是個外國人,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寬肩膀,白皮膚,棱角分明的麵部輪廓是典型的西方麵孔。


    怎麽說呢......他並不符合我由他聲音產生的想象。


    他的皮膚很白,很像是那種憔悴的蒼白,黑色偏棕的頭發唿應著同樣顏色的瞳孔,如果看上去再健康一點兒,簡直可以和美劇裏的演員媲美了。


    然而......他渾身都散發出一種病弱、憔悴、形將崩潰的信號,就好像他正生著什麽病,這是和他富有活力和熱情的聲音,最為出入的地方。


    當他沉默著站在你麵前,你很難想象他的聲音是多麽出人意料地深沉、健康,而且洪亮。


    我像個傻瓜一樣,直勾勾地望著他,忘記了起身打招唿,也忘記了自己一路過來時,提前想好了要說的話——我要向他問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麽迴事,當初究竟發生過什麽,我那些親人都是怎麽死的,難道都是因為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嗎......


    還有,困擾我的那些噩夢,十歲那年的事,以及吳中青手稿裏那些不可思議的描述,究竟......該怎樣去解釋。


    布萊克·維爾馬斯沒介意我的失禮,隻是抱歉地說:“你好,我就是布萊克·維爾馬斯,那個擅作主張給你寄信的人。


    我的同事本來還在擔心,你會不會把那封信當成詐騙,丟到垃圾桶裏去呢......”


    他笑著,似乎對我有一種很深的了解,“很抱歉我來遲了,路上遇到了一點突發狀況。”


    “沒事,沒事。”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他稍微打量了我一眼,用一種更深沉的語氣說:“你長得很像你的奶奶,苗春英。她很美麗,很愛幹淨,縱使在以前那個糟糕的處境裏,也絲毫沒有被掩蓋。”


    在我的瞠目結舌中,他遞給我一張黑白照片,“我想,你會願意保留下這張照片的。”


    照片裏,一個笑吟吟的漂亮女人,梳著非常簡單整潔的發髻,正坐在椅子上。


    她的膝蓋上坐著一個很小的孩子,還看不出男女;她的左邊站著一個看上去差不多十歲的小女孩和一個年齡稍小的男孩,右邊則站著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男孩子。


    他們所有人都穿著帶盤扣的素色衣服,看向鏡頭。


    他們就是......我的奶奶、姑姑、大伯、爸爸、小叔嗎......


    跨越時間的圖像,讓我在不可思議中,湧起一陣想哭的衝動。


    “你們真的長得很像......”布萊克·維爾馬斯沒有嫌棄長椅上的灰塵,也沒有愛惜自己精致的西裝,徑直在我旁邊坐了下來,“你自己可能沒有太大感覺,畢竟大家對於自己的長相,基本上都不會太熟悉。


    就像畫家們在畫自畫像時,往往需要在旁邊放置一塊鏡子一樣。


    我自己也是,閉上眼睛,試圖迴想自己的長相時,根本什麽頭緒都沒有。


    有時候我就在想,或許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人,恐怕我也察覺不出異樣,最多覺得對方有點兒眼熟。”


    照片右上角,寫著:1975年3月15日。


    1975年......


    按照先前的說法,我的父輩的排序依次是:吳中玉、吳中青、吳中書、吳中白。


    我的爸爸吳中書,是家裏的第三個孩子,也就是那個站在姐姐身前的,較小的小男孩。


    他看上去不過是三四歲,1975年往前推三年,就是1972年出生......


    2024-1972=52歲。


    52歲,有個20多歲的兒子,很合理......


    “他們......真的全都是死於,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嗎?”我顫抖著聲音問道。


    “通過我們對你的調查和了解,我發現你身上有一些地方,跟你的爺爺吳喻堂很相似——你們都挺聰明。


    你會這樣問,我想,你肯定是對‘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這一點,持有懷疑態度。”


    “是......我想的是,這麽嚴重的遺傳缺陷,以至於隻有我一個人還活著,如果是真的,家族肯定早就消亡了......


    還有,我爸爸給我留了很大一筆遺產,我知道,那些其實都是祖產。一個那樣的家族,怎麽可能積累得下來......”


    布萊克·維爾馬斯笑了。


    一個輕淡的笑容舒展在了他蒼白如紙的麵龐上,我注意到,他的發梢似乎也被霧打濕了一點。


    他剛要再說什麽......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一個匆匆忙忙趕地鐵的女人,不小心踩到了我的鞋尖,也打斷了他的話。


    她真的很焦急,我來不及迴應她一句“沒關係”,她就擠進人群裏,不見了。


    我們暫時變得安靜,誰都沒有再開口,就隻是一起望著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群,看著他們一大波又一大波地湧進地下車站。


    “這座城市裏的人太多了......之前清理群租房,地下室,已經趕走了很多很多人,但這裏的人還是很多。


    他們待在這裏,是因為喜歡這裏嗎?


    我覺得未必。


    資源向大城市大幅傾斜,年輕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在這裏的高壓和冰冷之下,期待夢想實現的可能......”過了好一會兒,布萊克·維爾馬斯才感歎一樣說道。


    “是啊。”我說。


    “你一定也很好奇,我為什麽要選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和你見麵吧?這裏一點也不隱蔽,亂糟糟的,又毫不隱私可言。”


    “是有點兒好奇。”


    “之所以選在這裏,是為了防止它們聽到......來往的人群會帶走我們的聲音、氣味兒,以及身體所散發出的其餘所有信息。”


    “啊?”


    他看著我的眼睛,語速很慢:“人們來來走走,可以供你我隱匿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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