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成婚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接著的那一天——結婚的日子不會延遲,為了它的來臨,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至少我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了。我的箱子已經裝好、鎖上、捆牢了,在房間裏貼著牆排成一排,明天,這個時候,它們就已該上了通往倫敦的路,隨行的還有我——或者,也可也說不再是我,而是簡?羅切斯特,一位目前我還未曾認識的人。地址卡片還沒有釘上,那四張小方紙卡乖乖地躺在抽屜裏,羅切斯特先生在每一張上寫下發往地:“倫敦,xx旅館,羅切斯特夫人。”我下定了決心把它們釘在箱子上,或者讓它們被釘上。畢竟,羅切斯特夫人!目前她還未存在,至少要明天早上八點以後她才會誕生,我想到確定她已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時,才將這些全歸屬於她的名下,梳妝台對麵的儲藏室裏,一些將要屬於她的衣物取代了我的洛伍德的黑色呢衫和破舊的草帽,至於那件珠灰色長袍和麵紗正擱在她所擁有的箱上。這一切足夠了。我關上儲藏室的門,把那些古怪的服裝關起來,在晚上的這個時候——九點鍾,它們在昏暗的房間裏,好像在散發著幽靈似的光茫,“我要讓你們自己呆在這兒,白色的夢。”我說,“我現在心裏很煩悶,外麵正在刮風,我要去吹吹風。”


    其實,我的煩躁並不隻是因為催促他準備,也不僅是那將發生的巨大轉變——明天就要開始的新的生活。這兩條也起了很大作用,但是最讓我的心情激動不安的是第三個因素,更加地影響著我的心情,讓我不得不這麽晚的時刻還到黑夜籠罩的庭院中去。


    我心裏有一件令我奇怪而又讓我焦慮的事情。因為發生了一件我搞不懂的事情,隻有我注意到,其他的人都未看見或知道,那是前一天晚上發生的。羅切斯特先生出去了尚未迴來。他到三十英裏外的兩三個農場的一塊田產上做事,——在離開英國之前,有些事情要他親自安排一下。我正等著他迴來,幫我解開那個讓我迷惑的心結,等他迴來吧,讀者朋友,你會知道這一切,當我告訴他時。


    我朝著果園走過去,朝著風吹去的方向,風已經一整天地刮著了,是從南方來的,但都沒帶來一絲雨意。入夜後,它不但未見緩,反而更猛烈起來,整晚聽見它的唿嘯聲。樹被刮得倒向一個方向,樹枝也難擺迴頭一次,如此強大的力量使它們全都得麵朝著北方,——雲也從南向北,一大塊一大塊地被吹走。在這七月天,一絲藍天也見不到。


    我心裏洋溢著一些狂喜,把煩躁也一起拋向那破空而去、沒完沒了的狂風。走完月桂樹小徑,迎麵就看到了七葉樹的殘骸。烏黑,裂開了,樹幹是從中被劈開的,張著可怕的大口,兩部分沒被完全劈開。牢固的樹根使它們相連著,但彼此的生命溝通已經中斷,——汁液再也不能暢通無阻了。兩半的枝幹都已枯死,明年冬天的暴風雨,一定會讓其中的一片或兩片都會死去。但目前,它們仍是同一棵樹——一棵死樹,但卻是完完整整的一棵死樹。


    “你們緊緊守在一塊兒,這樣很好。”我說著,好像這兩片殘骸仍然活著,能聽懂我說話一樣。“我想,雖然你們看上去死去了,被燒得烏黑,但肯定仍有生命的感覺。你們憑著那堅實的根基站立在那裏,可是永遠不會再長出綠葉,——再不會有鳥兒築巢,唱那悠閑的歌。愛和歡樂已經過去,但你們仍不孤寂。你們都有自己的夥伴同情著,互相體諒著,雖然隻是互相看著對方枯萎死去。”正在我仰視它們時,兩片裂縫間的黑色天幕現出了月亮的光彩。鮮紅似血。一半被陰霾遮起。她向我投來一片無奈的目光,就又藏進了濃密的雲層裏去。風勢在這一帶稍稍弱了下來,但遠處樹林的上空,風依然盡情地狂嘯著,發出淒厲的哀號,讓人難受,我趕緊跑開了。


    我穿行在果園裏,把散落在樹根附近草叢中的蘋果撿起,然後小心地分開熟的和未熟的,把它們帶進房裏放在儲藏室內,然後,我就向書房走去,看看火是否生好,雖然是夏天,但是如此陰沉的夜,羅切斯特先生一定很高興看見溫暖的爐火,很好,火已經生了好一會兒,燒得很旺,我把他的扶手椅放在爐旁,把桌子向前推了一些。然後拉下窗簾,取了幾支蠟燭以備隨時點著。因心裏的煩躁,作好這一切後,我仍舊呆不住,坐立不安。房間裏的小鍾和大廳上的鍾同時敲了十點。


    “這麽晚!”我說,“我得去大門口看看,借著微微的月光,可以看見大路遠處。他可能快到了,去接他也可以減輕幾分煩悶。”


    風在大門口的樹間唿唿地叫著,可盡我目力,也看不到大路上有人影。除了月亮偶爾現出投下的雲影,大路就像一條長長的帶子,連個黑點兒都沒有。


    我看著看著,一陣淚水湧上了雙眼——是失望和焦急的淚,我感到害臊,趕緊擦幹,我依然徘徊在門口,月亮躲進了雲層,還嚴嚴實實地躲了起來,夜更深了,雨借著風勢,猛裂地襲來。


    “但願他會來!但願他會來!。”我喊了出來,我原以為他在用茶點前會趕迴的,可現在天都黑了,是什麽留住了他?還是發生了意外?我又想起昨晚的事,對我來說,那是不祥的前兆。我擔心自己的前途太光明,以致恐怕難以實現。我所享的幸福太多了,擔心我的好運到了頭,開始要走下坡路了。


    “嗯,我不能迴到屋內,”我心下想著,“我坐不住,他正在冒著惡劣的天氣在外忙碌,與其心裏煩悶,不如勞動一下四肢,我應該向前走走去接他。”


    我走得很快,但沒走出多遠,大約走了有四分之一英裏,我聽見一陣馬蹄聲,一個人騎著馬飛速馳來,一條狗在身邊飛跑著。離開吧,不祥的預感!一定是他,他騎著美士羅來了,派洛特在後麵跟著,他看見了我,這時月亮正好走了出來,皎潔地高掛在空中,他摘下帽子,在頭頂揮動著,我迎著他跑了上去。


    “瞧!”他一麵伸出手,一麵叫道,“你不能離開我,這很明顯,踩在我靴子尖上,把手遞給我,上來!”


    我依著做了。興奮讓我身手敏捷,我跳上馬背在他身前,他吻著我以示高興,還得意地吹噓著,我隻好硬著頭皮任他所為。他終於克製住喜意,向我問道:“有什麽要緊事嗎?簡,要你這樣晚了還來接我?出什麽事了?”


    “沒有,我以為你會不迴來了,我在屋裏呆不下去,尤其外麵這麽大的風雨。”


    “風雨,一點不錯!真的,你都快成落湯雞了,快拿我的披風裹住。我感覺你有點兒發燒。簡,你的臉和手都滾燙,到底發生了什麽要緊事?”


    “現在沒什麽,既不害怕也不擔心了。”


    “那麽講你剛才是怎樣?”


    “有一點兒,等以後我再跟你講,先生,我想你聽了一定會笑我的。”


    “過了明天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你了,那以前我可不敢這樣,我的戰利品還沒穩得呢,都是你,一個月了,跟泥鰍一樣滑溜,像一株薔薇似的多刺!我都不敢碰一指,恐怕被紮。可現在我懷裏卻抱了一隻迷途的羔羊,你是來找你的牧人是嗎?簡。”


    “我是在等待你,不過別吹噓了,桑菲爾德到了,讓我下去。”


    他讓我下來,當約翰把馬牽走,他和我一起進了大廳後,他讓我馬上去換掉濕衣服,接著立刻到書房去找他,我正朝樓梯走時,他又叫住我,告訴我一定不要耽擱太長,我確實很快,大約五分鍾後就到了書房,他正在吃晚飯。


    “坐下陪著我,簡,這恐怕很長時間內是你在這兒吃的很少幾頓飯了。”


    我坐在他身邊,告訴他沒有胃口。


    “是因為要出門兒,簡?是不是因為去倫敦使你吃不下?”


    “我還不太清楚,先生,我不明白我究竟在想什麽。一切好像都不太真。”


    “除了我,我是實實在在的在你身邊,——摸摸我看。”


    “先生,我想你才是最虛幻的,隻不過是一個夢。”


    他笑著伸出手,“是夢麽?”他說著把手舉到我眼前,那是一隻結實而健壯的手和長而強健的胳膊。


    “是的,即使我摸到它,可我覺得它還是夢。”我說著,把他的手按下去,“先生,你吃完了嗎?”


    “吃完了,簡。”


    我打了下鈴,讓人把桌子收拾好,然後我撥了撥火。在他膝前的矮凳上坐下,我們又單獨相處在一起了。


    “快午夜了。”我說。


    “是的,但是記住,簡,你曾答應過我結婚前的那個晚上陪著我守夜。”


    “我答應過,也會遵守,至少會再守幾個小時,我現在睡不下。”


    “你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


    “我也是。”他接著說,“我已經安排好一切,明天從教堂迴來後,大約半個小時,我們就會暫時告別桑菲爾德。”


    “很好,先生。”


    “你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很特別,簡!每邊臉上都有一塊兒發紅!你的眼睛也在閃爍著光芒!你身體好嗎?”


    “我想我很好。”


    “簡,這是為什麽?——告訴我到底怎麽樣?”


    “先生,我想我不知怎麽向你表達,我隻希望現在這個時刻會永遠地持續下去,誰又能知道以後會怎樣呢?”


    “簡,你太多心了,你一定太高興了,或者是過度勞累了。”


    “那麽你,先生,你感到很平靜嗎?你不快樂嗎?”


    “平靜?——不,至於快樂,——我從心裏快樂。”


    我仰頭注視著他,看他臉上幸福的神情,他臉上閃著紅光,充滿著激情。


    “和我說心裏話,簡。”他講道,“把你心上的石頭讓我為你除去,放心吧,你到底在擔心什麽?——難道我不會是一個好丈夫嗎?”


    “這是我從未想過的。”


    “那麽,你對你要進入的新生活而害怕嗎?——你即將去生活的。”


    “不,先生。”


    “簡,你讓我猜不透,你憂傷的神情和口吻使我疑惑了,我會感到難受的,我要馬上得到答案。”


    “那好,先生,——聽著,昨天夜裏,你不在是嗎?”


    “是,哦,我猜到了,你剛才還提到我不在時發生了什麽事情,——很可能並沒有什麽,但它使我不安,告訴我是什麽事,也許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了些什麽?要麽仆人們的議論讓你敏感的自尊受到傷害了,簡。”


    “不,先生,”這時,鍾敲起了十二點,——小鍾的聲音清脆明亮,而大鍾的聲音渾濁迴蕩,我等鍾聲結束才接著說下去。


    “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忙碌,但是我很高興。我並不是如你所想的為進入新的生活而害怕,我覺那是令人愉快的,因為我深愛著你,先生,別這樣,不要現在撫摸我,——讓我好好地說。昨天我還對諸事都深信不疑,認為這是上天的旨意,你應該記得,昨天是個好天氣——大晴天,讓人不會對未來的事感受到擔心,我吃過茶點後在石子小徑走了一會,心中就想著你,我覺得你就在身邊,我想著我要經曆的生活,——也是你的,先生,——比我的要廣闊得多,就像用流進大海的小河同大海比較一樣。對那些把這世界比做淒冷的荒原的人我真是難以理解,依我看,這個世界更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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