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3)


    我曾經是帶著滿腔怒火與怨恨離開這個婦人,如今重新又迴到她身邊,卻隻有一種對她飽受巨大痛苦的憐憫之情,和忘掉並寬恕她給我的一切傷害的強烈渴望,——心中希望彼此和解,握手言歡。那張熟悉的臉還在那兒,仍跟先前一樣殘酷無情,——那種任何東西都不能軟化的眼神還在那兒,還有那輕輕挑起的專橫傲慢的眉毛。多少年來它曾朝我緊緊皺著,露出了威脅和憎恨!如今當我辨認出它那嚴厲的輪廓時,童年時的恐懼和傷心的迴憶,又是怎樣重新湧上心頭啊!但我依舊彎下身去吻了她,她眼望著我。“是簡?愛麽?”她問道。“是的,裏德舅媽。你怎麽樣,親愛的舅媽?”我曾經一度發誓永遠不再叫她一聲舅媽,但現在我覺得忘掉和違背這個誓言並不算是個罪過。我緊緊握住她伸出在被子外麵的一隻手,假如她和藹慈詳地握握我的手,當時我一定會感到會心的高興的。但頑固的本性不是那麽容易軟化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消除的。裏德太太縮迴了手,還微微把臉從我這邊側過去,說了句今晚天有點兒熱。然後她又是那麽冷冰冰地瞧著我,我一下子感到她對我的看法,——她對我的感情,——還是沒變,也永遠不會變。


    我從她那石頭般的眼神——那溫情無法打動,眼淚無法溶解的冷漠眼神中看出,她是決心要到死都把我看得很壞的了。因為如果相信我好,那不但不能使她感到一點寬慰的愉快,卻反而隻會產生屈辱的感覺。我隻感到痛苦絕望,接著又感到憤怒,而最後我下定了決心要降服她,——不管她意誌如何頑強、性格如何頑固,我一定要壓倒她。像小時候一樣,我的眼淚已經湧了出來,但我還是硬把它壓了迴去。我端過一把椅子放到床頭邊。我坐了下來,向枕邊俯下身去。“你派人叫我來,”我說,“我來了,並打算住下來,看你的病情發展情況。”“哦,當然了!你見到了我的女兒了麽?”“見到了。”“好,你告訴她們是我叫你住下,等我能把心裏積壓著的一些事跟你談談清楚。今晚時間太晚了,我要匯起它們來也很吃力。不過我確實有些事要跟你說一說,——讓我想想看……”目光彷徨不定,說起話來跟以前變了樣,表明她原先強壯的身體已經壞到了何種程度。她煩躁地翻身,拉過床單來裹緊身體,由於我的一隻胳膊肘正好擱在一個被角上,把它壓住了,她立刻惱怒起來。“坐直了!”她說,“別壓緊被子叫我煩心……你是簡?愛麽?”“我是簡?愛。”“我為那個孩子費的神,誰也不會相信。


    給我留下那麽大的一個累贅,——她無時無刻不給我招來那麽多煩惱,她那古怪的脾氣,突如其來的大發性子,還有不斷古裏古怪地察看別人的一舉一動!我保證,她有一迴跟我說話時就像個瘋子或者魔鬼似的,——沒有哪個孩子曾經像她那樣說過話或者有過像她那樣的神氣。我真高興把她從家裏攆了出去。洛伍德的那些人是怎麽對付她的?那兒發生過傷寒,許多學生死了,可她都沒死,但我卻說死了,——我真希望她死了!”“我一直厭惡她的母親,因為她是我丈夫惟一的妹妹,非常受他喜愛。她降低身份嫁了人,他卻勸說家裏人跟她繼續來往。她死時,他哭得像個傻子似的。我怎麽勸他花錢托出去喂養她的孩子,也不要帶迴家,他總不聽,定要把孩子接來。我第一眼就對她厭煩透了,——一個哭哭啼啼、病懨懨,瘦巴巴的臭東西!她隻會整夜在搖籃裏哭個不停,——不像所有其他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大哭,而老是抽抽搭搭、哼哼唧唧。裏德憐惜她,他時常照料她,關心她,就如同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說實話,比對他自己的孩子小時候還關心些。他還硬要我的孩子們對這個小叫花子好,寶貝兒們受不了,而她們一露出厭惡來他就跟她們大發脾氣。他死前生病期間,還不斷叫人把她抱到床前來。


    臨終前的一小時,他還要我發誓要繼續撫養她。那我還倒不如從孤兒院去收養一個小叫花子。不過他軟弱,生性軟弱無用,我真高興約翰卻一點兒不像他父親。約翰像我和我的兄弟,——他簡直就是一個吉布森家的人。唉,真希望他不要再連續給我寫信要錢來折磨我!我已經再也沒錢給他了,家裏已變得越來越窮。我必須減掉一半的傭人,關掉一部分房子,或者把房子租出去。我可真不甘心這樣做,——可不這樣做我們怎麽能過下去呢?我的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要拿去付抵押借款的利息。約翰賭得太厲害了,並且老是輸,——太可憐的孩子了!他簡直被一群賭棍團團包圍了。約翰墮落腐朽變壞了,——他的樣子簡直太可怕了,——我看他的樣子都為他害臊。”她越說越激動得厲害。“我現在最好離她遠一些。”我對蓓茜說,她正站在床的另一邊。“大概是吧,小姐,不過她一天到晚經常這樣說話,——到早上時她就平靜一些了。”我起身站起。“站住!”裏德太太嚷叫道,“我有件事情要說。他威脅恐嚇我——他不停地用他自己的死或者我的死來威脅我,使我有時候夢見他正等著入殮,喉嚨上還有一個很大的傷口,要不就是臉又腫又黑。我到了一個很奇怪的關口,我遇到了個大麻煩。我該怎麽辦?我怎樣才能弄到錢?”


    這時蓓茜竭力勸說她服下一劑鎮靜藥,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她。過了一會兒,裏德太太變得安靜了些,漸漸進入了昏迷沉睡的狀態。然後我就離開了她。十多天過去了,我一直都沒跟她談過話。她一直就是昏睡,再不然就是說胡話。醫生禁止做一切會讓她痛苦或激動起來的事。這期間,我試著盡力跟喬治娜和伊麗莎和睦相處。起初她們確實很冷淡。伊麗莎能半天坐在一個地方做針線,看書,或者寫字,無論跟我還是跟她妹妹都很少說一句話。喬治娜則是過一會兒就嘰嘰咕咕的跟她的金絲雀胡說一通,她根本就不理睬我。但是我決定不顯出無所事事和無可排遣的樣子。我隨身帶來了畫具,它們在這兩方麵都給我很大幫助。準備好了一盒畫筆和幾張紙,我就常常離開她們,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坐了下來,專心致誌的繪畫一些異想天開的小圖畫,隨便畫出一時呈現在變幻莫測的想象力萬花筒中的各種景象:兩大塊礁石之間的一片海和剛升起月亮,從月亮下麵橫過的一條小船,一叢蘆葦和劍蘭,一個水中仙女的頭,戴著蓮花花冠從裏麵冉冉升起,在一圈山楂花下,一個小矮人坐在籬雀窩裏。


    一天早上,我隨手去畫一張臉,究竟要畫什麽樣的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也無所謂。我挑了一支黑色的軟鉛筆,把筆尖弄得很粗,便開始動手畫了起來。很快,我就在紙上畫出了一個突出的寬額角和一個方臉的下半部。我很喜歡這個輪廓,便迅速地給它畫上了五官。在那額角下一定得畫上兩條引人注目的嚴直的眉毛,接在下麵的自然是一個輪廓分明的鼻子,筆挺的鼻梁和大大的鼻孔。然後是一張看上去很靈巧、長得並不小的嘴,再後來是堅毅的下巴,中間有一條明顯的凹痕。不用說,還得畫上點黑黑的鬢須和黑黑的頭發,鬢發濃密,額發如波浪一樣的卷曲。現在該畫眼睛了,因為畫它們需要下一番功夫,我把它們留到最後。我把它們畫得很大很大,形狀描得很好,睫毛畫得又長又濃,黑眼珠又大又亮。“不錯!可總是有那麽一點兒別扭,”我一邊估量著效果,一邊心中想,“還應該把它們畫得更有力,有精神些。”然後我把暗處又加深了一些,這樣會使明亮處能夠更加閃閃發光,——恰到好處地加上了一兩筆,就圓滿地成功了。看,在我的眼前就有一張朋友的臉了,就算那兩位小姐把背朝著我又怎麽樣呢?我看著它,我很滿足於它的唿之欲出,我看得出神,感到心滿意足。


    “這是你的一個熟人的畫像麽?”伊麗莎問我,她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已經走了過來。我告訴她這隻是一個想像中的頭像,然後趕緊把它塞到其它畫紙底下。當然,我是在撒謊。實際上,它便是羅切斯特先生的一幅十分逼真的寫照。然而除我之外,這跟她或者別的其他人又有什麽關係呢?喬治娜也走了過來,她看了我所有的畫,對其它所有的畫,她都十分喜愛,唯獨稱這幅畫為“一個醜男人。”她們倆似乎都對我的技巧感到驚歎。我便提出給她倆畫像,她們就先後坐下來讓我給她們畫一個鉛筆草圖。然後喬治娜便拿出了她的畫集。我答應畫一幅水彩畫讓她收進去。她一下子便高興起來,並提議到庭院裏去散散步。我們出去後不到兩個小時。


    就很起勁地談起了知心話。承蒙她給我講述了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她風頭十足地在倫敦度過的那一個冬季,——她在那兒贏得的傾慕——她所受到的重視。我甚至還聽到了關於她曾得到過有爵位的人傾心的暗示。從下午一直到晚上,這類的暗示便越來越多,提到了各種各樣的綿綿情話,描繪了多少動情的場麵。總而言之,那一整天為我即興創作了整整一大部時髦生活的精彩小說。這類話一天天地接著講下去,老是圍繞著同一個話題——她自己,她的戀愛和她的傷心事。奇怪的是,她連一次也沒提到過她母親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眼前這一家前途的黯淡。她似乎整個腦子裝的都是對往日歡樂的懷念和對未來歡娛的渴望。大概她每天隻在母親房中呆五分鍾,連一分鍾也不願意多呆。


    伊麗莎依舊沉默寡言,她顯然沒有時間多說。我從未見過看起來像她那麽忙碌的人,但卻很難說她到底在幹了些什麽,或者不如說,很難看出她的忙忙碌碌究竟有什麽效果。她有一個鬧鍾,一大早就把她叫醒。我也不知道她早飯前幹些什麽。不過飯後她把時間均分成好幾段,每小時都有它特定的工作。她一天三次讀著一本小說,我細看了一下,是一本《祈禱書》。我有一次問它這本書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麽,她說是“禮拜規程。”她花三個小時用金線給一塊兒四四方方,大的幾乎可以做地毯的紅布縫邊。我問她究竟作什麽用,她說,這可用來鋪蓋茨裏德附近新建教堂的聖壇。


    她花兩個小時記日記,兩個小時獨自種後院裏的菜園子,還有一小時整理帳目。似乎她不需要和同伴談話。但我相信她是自得其樂的。她滿足於這樣按部就班的生活模式,最讓她惱火的事情就是發生意外而打亂她那鍾表行走般的一成不變。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時愛談話了一些。她說約翰的行為和家裏麵臨的破落是她苦惱的根源。不過她說現在她已下了決心,安下心來。她已經留心保住了她自己的一份財產,隻要她母親去世,——她平靜地談,痊愈或者長久拖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就要實現一個計劃已久的打算:尋找一個隱身之地,要讓一些不苟的生活習慣永不受幹擾,要有安全的屏障把她和那光怪陸離的塵世隔開。我問她喬治娜還會不會跟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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