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過去許久,直到冷血確定了再不會有危險,他這才抓著馬韁,將馬車趕了迴去。


    馬車疾馳如風,冷血的心比誰都著急,直跑了好一陣子,他們才終於再次迴到雷武鏢局所在的那條巷子。


    鏢局好好地立那裏,與他們離開以前一模一樣。


    如此看來,雷武鏢局隻有一顆水明彈,現在便在二師兄手上。冷血恨不得飛到鐵手身邊,可他仍是即刻迴了身,先一一解開車廂裏眾人的穴道。


    桎梏一鬆,眾人跳下馬車。


    原本吃麵的客人哪裏還記得麵,一溜煙跑出了巷子。那麵攤老板一見客人都跑了,自己麵錢還未收,便是一惱,也顧不得害怕,當即罵了開來:


    “你不是說有炸藥嗎?炸藥在哪兒呢?玩我們是吧?”


    冷血聞言也不解釋,隻想盡快找到鐵手。他的腳步才一動,忽想起一事,轉身麵對老漢,從懷中摸出了些錢來。


    ——是他買炊餅還未付的錢。


    麵攤老板罵罵咧咧了好半天,越罵越起勁,一見冷血背對著自己,霎時衝動起來,一麵繼續罵道:“叫你玩我們!害我客人都跑了,虧的錢你給的啊!”


    一麵端起還燒著火的鍋,滾燙的麵湯便往冷血身上潑去!


    向冷血襲來的是刀劍,是暗器,他都可以輕鬆避過。然而,現在在他身後的,不是窮兇極惡的犯人,隻是一名普通老百姓。


    辱罵的話傳進冷血的耳裏,冷血本就有些愧疚,心中更記掛著鐵手,兩種情緒混在一起,反應便慢了半拍,當他側身一避,仍有不多的麵湯濺到了他的右臂與右手上。


    燒開的麵湯迅速將冷血右手背上一層皮燙掉。


    老板娘驚唿了一聲:“啊!”


    她深知自己丈夫一向衝動,可眼前的人,在方才用一隻手指就可以讓他們無法動彈,豈是能惹得的?便偏偏自己怎麽勸也勸不住。她看見冷血的目光已往她丈夫這邊望了來,接著伸出手——這是要動手了嗎?她害怕地閉上眼睛。


    冷血道:“賠你們的錢。”


    右手一拋,兩串銅板穩穩地落到了麵攤桌子上。下一瞬,冷血拉起葉緒,飛身一掠,須臾人已不見。


    巷子裏的人目瞪口呆。


    這人到底是神仙還是妖怪?


    路上有痕跡,是鐵手留下的痕跡,但卻隻留了很短的一程路,沒有再留下去的是因為:


    ——來不及了。


    鐵手施起輕功,穿躍於魚鱗鷀比的屋頂。那屋頂之下,人群來來往往,還有許多老人孩子。


    他隻望一眼這些人,眉頭便結成了一個死結,盡量加快了腳步,再看向托在自己手中的水明彈。


    這一看非同小可,炸彈的表麵竟裂開了一個小縫,縫隙裏有微微的火光。


    鐵手以前隻是聽人描述過水明彈的樣子,卻從未親眼見過,此時略一沉吟,他隨即想通了水明彈爆炸的原理。


    這種炸彈的表麵應是用一種特殊礦石製成,一旦遇水,便會慢慢裂開,待到全部裂開以後,裏麵的火引一燃,屆時會發生何時,意料之中。


    果然,鐵手親眼看見那個裂縫越來越大。他的心裏驀地生出了一種恐懼的感覺,不是為自己恐懼,而是為屋頂之下的那些人。


    雪又下了。


    來得那般快,那般忽然,那般沒有預兆,說下就下。鐵手的衣袍很快為雪水所濕,他卻感覺到慶幸,至少這場雪讓街上不少行人都跑開了。


    但住在屋子裏的人呢?


    雪大了,鐵手手托著水明彈,到了城外。


    沒有一座房子,沒有一個人,有的隻是河水與樹林的城外。


    鐵手停下了腳步。


    他喘了喘氣,又苦笑,論輕功,自己的確是四師兄弟中根基最差的那一個。下身功夫他一向不擅長,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跑得最快的一次了。


    水明彈已裂開了一個大縫,恐怕再用不了片刻,爆炸聲便響起。不過,鐵手不再恐懼了。


    隻要其他的人沒了危險,自己的生死,鐵手全然不曾放在心上,雖然他還不想死。


    有為之身,就這樣死去太不劃算了。盡管這麽多年,風裏來雨裏去,每日都是在刀尖上舔血,他從不懼死,但能多活一日,多享受一下人生,多為百姓們做一點事,總是好的。


    況且,有四師弟呢——他如果看到自己被炸成碎片,他會怎樣呢?


    不僅僅是傷心,還會有自責,鐵手可以想象,一定是這樣,他的小師弟總喜歡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可他不想看到那樣的冷血,就是在黃泉,也不想。


    這麽多念頭在鐵手的腦子裏依次閃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瞬間之後,他猛然發掌。


    一氣貫日月!


    這是用盡了他所有內力的驚天一掌,山地震動,水明彈在一霎時隨著掌風被甩到了遠遠的雪地之上,接著,隻聽一聲轟隆,霍然間光亮衝天而起!


    遠處,黑色的煙霧滾滾飄升!


    鐵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膜像是要震破的感覺,然後他笑了。


    輕鬆釋然的笑。


    他背靠在了樹幹上,舒了一口氣,還真是有一點累。


    其實,他本沒必要將水明彈扔得那麽遠。近處有河,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樹林,他無論是將其扔進河中,還是扔到稍遠處的樹林,對他自己都無危險。


    可是,河裏有魚,樹林是許多動物的家,他心忖,自己多費一些力氣,讓炸彈遠一些,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


    這兒還下著白雪,與遠處的黑煙,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鐵手拍拍自己的衣服,準備往迴返,一轉身,他看見了冷血。


    一身雪的冷血。


    冷血帶著葉緒一路疾飛,來到了城外,看到鐵手的第一眼,反而停步不走,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鐵手揚起笑容,邁步向冷血走去,冷血的腳步才重新跨出,朝著鐵手跑去。


    飛雪將兩個人的黑發染成了白發,他們又走向了對方。


    這一次,冷血有些貪戀地凝視著鐵手的麵龐,半晌,輕聲道:“二師兄,你沒事吧?”


    鐵手笑道:“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有事嗎?”


    冷血道:“你沒事就好。”


    鐵手道:“放心。其他人呢?”


    冷血道:“他們都無妨。雷武鏢局,也完好無損。”


    鐵手道:“完好無損嗎?我猜到了。水明彈是江南霹靂堂的潛心研究,本就沒有多少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鏢局,能有一顆已是異事。”


    冷血道:“所以你才拿著那唯一的一顆水明彈離開,讓我駕馬車送人走。”


    鐵手見冷血表情不豫,登時愕然,道:“老四,你這是什麽意思?”


    冷血道:“沒什麽意思。”


    鐵手側頭看向冷血,看他的眉頭又皺起,遂笑道:“生氣了?”


    冷血道:“我生什麽氣?”


    鐵手道:“當然是生氣我一個人帶著危險走,讓你留下。”


    冷血道:“二師兄你誤會了,我沒有。”


    鐵手仍看著冷血未舒展的眉,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往他眉間撫了撫,道:“還說沒有——”


    冷血的心猛然一跳,像被點住了定身穴一般不敢動,傻眼地看著鐵手的手指停在自己的眉間,他小聲地道:“二師兄……”


    鐵手聞言一怔,即刻放下了手。


    兄弟之間,平時搭個肩什麽的都是常事,可是這樣的動作,是不是太逾矩了?如果不是冷血那聲有些受驚的“二師兄”,鐵手還不曾意識到,自己對四師弟所做的舉動有什麽不對。


    有什麽不對?鐵手恍惚之際,冷血已接著剛才的對話,解釋道:


    “猜想是猜想,可未經確認,誰也不知雷武鏢局到底有多少炸藥。我們就兩個人,當時情況緊急,總要分頭行動的。所以,我沒有生氣。”


    隻是,鐵手在年輕一代的高手中,內力最為深厚,冷血與他並肩作戰多年,少見他麵臨生死危險。方才一想到水明彈會在鐵手的手中爆炸的可能性,這著實讓冷血難得地害怕起來。


    冷血說完,見鐵手心思似不在此處,奇道:“二師兄,你在聽我說嗎?”


    鐵手點點頭道:“我在聽。我剛剛,有在想其他的一些事。”


    冷血問:“什麽事?”


    鐵手默然了一會兒,還未言,眼光一轉,忽睹見冷血右臂的袖子,奇道:“你袖子上沾的是什麽?”


    冷血搖搖頭道:“沒什麽,路上沾的灰吧。”


    他說著,右手握成了一個拳。


    鐵手注意到冷血的小動作,立馬拉起了冷血的右手,便見那手背上的燙傷。


    鐵手沉聲道:“你還問我有沒有事,有事的是你吧?”


    冷血無所謂地笑道:“這算什麽有事?還能握劍呢。”


    鐵手見冷血不說緣由,隨即仔細打量起了他右臂袖子,發覺那上麵似是麵湯痕跡,遂將事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歎了一口氣,又拍拍他肩,道:“我們找個地方再說。”


    冷血“嗯”了一聲,側身走到了鐵手身邊。


    這時候,鐵手才有空將注意力投向別處,隻見葉緒獨自一人蹲在前方,怔怔看著地麵上的雪。


    鐵手問:“他這是?”


    冷血道:“好像是被嚇著了。”


    鐵手道:“恐怕不是因為被嚇著了。”


    言畢,兩個人已走到了葉緒的麵前。


    葉緒緩緩抬起頭,呢喃著開口,道:“他們也是響天幫的人?”


    這一路他都對冷血的話將信將疑,直到聽見城外一聲巨響,看見遠處黑煙滾滾,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才徹底破滅。


    鐵手將他扶起,道:“你應該比我們明白。”見他眼神絕望,又道:“我們答應了你,要等你安全才走,絕不會食言。”


    葉緒眼中的淚珠不知不覺地掉下來,鐵手和冷血對視一眼,沒再勸慰,一直等到少年哭夠了,發泄夠了。


    鐵手道:“走吧。”


    葉緒哽咽問:“去哪兒?”


    鐵手笑道:“他們給我們送了這麽大一份禮,我們怎麽能不對他們說聲謝謝?”


    水明彈爆炸時亮起的紅光,城中有不少人都清楚望見,雷大通怎有可能不來查看?鐵手和冷血提前一步,帶著葉緒來到了那個被炸出一個大坑的地方。


    爆炸過後的硝煙氣味,仍未消散。


    濃煙滾滾,嗆人口鼻。


    三人隻得退下。


    雪地裏行走了一會兒,三個人找了一個山洞。那洞不深,僅走幾步路便可到盡頭,算是一個避風雪的所在。


    鐵手撿了些木材,堆起火堆;冷血將買的炊餅在火上烤熱,遞給了葉緒,讓葉緒吃點東西,烤烤自己的衣服。


    然後,鐵手和冷血這才去了洞口站著。


    山原遼闊,一望無際,天與地相連。


    過得好一會兒,遠處燃著濃煙的地方,出現了一群黑點,徐徐移動,猜也猜得出,那是一群人在行走。


    原來人在天地中,是那樣渺小。


    鐵手在看雪落。


    冷血在看自己的劍。


    劍不長不短,很輕,一把極其普通的劍。


    一把絕世好劍。


    因為它正握在冷血的手中。


    鐵手伸出手,伸到洞外,雪花輕柔地落在掌中,一絲冰涼,他忽道:“四師弟,你有殺氣。”


    冷血默認道:“二師兄,你待會兒不要阻攔我動手。”


    鐵手道:“我何時阻攔過你?”


    冷血揚起了一個好看的笑容。的確,兩人在一起無數個年頭,不知解決了多少個敵人,破了多少個案子,盡管他們行事作風全然不同,卻從來默契無間,從未幹涉過對方的行動。


    鐵手向來是,不到萬不得已,能不殺人則不殺人。生命可貴,每一個生命皆值得尊重,誰也沒有權力決定他人的生死,這是鐵手和冷血的共同的想法。因此,殺人償命,那也是天經地義,冷血對作惡多端之人,下手絕不手軟。


    手段不同,卻有著同樣的信念與理念,鐵手對冷血殺的人,隻會叫一個“好”字。


    此時此刻,鐵手和冷血佇立於洞口,極目望去,那一群黑點進入濃煙之中,下一瞬迅速地又退了開來——可想而知,他們也被那股嗆人的氣味給熏著了。


    鐵手續了一句:“隻為了對付我們和一個孩子,置那麽多無辜百姓的性命於不顧。四師弟,我不會阻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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