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iquxs.info/


    </p>


    我站在白梅樹下,環顧這座空曠的太守府邸。


    詩魔太守顧悼曾在此居住,相傳這棵白梅便是他親手所栽。顧悼因詩入魔,嘔血吟詩而死,後人由此稱他為“詩魔”。


    不知為何,我卻頗豔羨此類一心一意之人。窮其一生,隻做一事,並非人人都能做到。


    一心一意……書家……好字……石明的石錘……亞父已走……隻剩大將軍……不……我還有耿無思……浮橋……到底如何在奔湧的河麵之上建立浮橋……我幾乎得到諸葛連弩……鐵壺中的鐵牡丹倒是別有一番風華……太初先生究竟如何才能寫出那樣的好字……蕭芒……蕭芒……一把金弦弓連起你我二人……或許我的下場還不如蕭芒……杜詵……我實在對不住你……四弟究竟意欲何為……我是否該請伯父好好替他把脈……五妹是否果然對他有情……郭靈……你在地下過得如何……


    一朵白梅忽地落下,擦過我的眼睫,我略略一驚。


    相傳顧悼癡戀其姑母,姑母死後,他改名為“悼”,從此隻作悼念之詩。情是逆倫之情,詩卻是好詩。我決不可與顧悼一般,陷入不倫之思。


    我振一振衣,正要吩咐親衛去傳大將軍,程進走上前來道:“主公,太初先生送來名帖。”


    我站在山巔的巨鬆之下,舉目盼望太初先生出現。


    楊凝式的字傳世極少,太初先生竟有他的真跡,無論如何我都要親眼一觀,才算是此生無憾。


    過不多時,便見一行人自小路緩慢上山。


    最前方一個童子,執一行爐,爐身如冰似玉,顯見是上等器物,正嫋嫋冒出煙氣,幽香襲來。


    其後又有兩名童子,一人執暖瓶,一人托著碗盞等物。


    另有一名童子,懷抱一幅卷軸。我的眼前瞬時一亮。


    太初先生未欺我,果有楊凝式的法帖。


    太初先生行在最末,遙遙向我點首示意。


    我迎下坡去,向他扠手一禮。他不慌不忙,仍是從容走到我身邊,這才攜了我手臂,道:“此是楊風子難得真跡,我苦尋三十年方得。你我須澄心靜氣,一洗俗塵,才不致唐突此神仙筆跡。”


    我點頭稱是。


    太初先生令童子覓一平整青石,將暖瓶中茶水倒出兩盞,與我分飲,又攜我站到熏香煙氣之中,過得片刻,方展顏笑道:“可矣!”


    我心中雀躍,看著兩名童子緩緩展開卷軸,心中隻想:“何其有幸竟能識得太初先生!今日之後我筆法定能更上一層樓。”


    法帖展開,我隻覺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上次見到太初先生的字,我尚能讚歎感慨一番,如今麵對這幅楊凝式的手跡,除了“神仙筆法”這四個字,我再也想不出任何一字的慨歎。


    我年少便以書法成名,難免時常自以為是,如今方知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眼界何其之小。


    不知過得多久,山下忽有嘈雜之聲傳來,我一驚,轉首欲問太初先生,忽見他垂首不看字帖,麵上滿是悲傷之色。


    若無重大變故,怎會有懂書之人麵對楊凝式真跡而能移開目光?


    我心中已覺不妙,猛地想到一事,暗中試提一口真氣,果然無法提起。


    那香爐之中散出的,竟是迷煙,我一心仰慕的太初先生,竟是設局誘我來此!


    我不敢相信,隻是不由自主看著太初先生,想起他那幅令我不眠不休整整看了一夜的字。


    如此不俗的手筆,怎會出自如此一個卑鄙之人的手?


    他心中既存著害人的念頭,又怎可能寫得出那樣出塵的字?


    我看著他麵無人色的臉,竭力鎮定道:“你姓趙,可是趙儲芫的人?”


    一聲粗氣短之人道:“非也,他替我家主公霍將軍效力。”一行人來到我麵前,說話的正是為首之人。此人極高極瘦,恐近十尺,與他說話之聲截然相反,麵上籠罩一層森森鬼氣,竟似十殿閻羅手下的鬼差,又偏偏手持一副鐵抓。


    霍將軍?霍威?


    趙箴整個人如魂魄出竅一般,隻茫然道:“我乃霍威同母兄,先父生前曾屢屢受其父照拂,先父令我此生不可不報。”


    我想起他處心積慮地結識我,知我愛書法又以楊凝式真跡相誘,心中惱怒實無法平息,冷笑道:“你要報恩,便將我送上?我又該向誰去報此仇?”


    那極高極瘦之人陰笑一聲道:“小將姬青,人稱‘長天王’。林盟主若留得命在,此仇愛向誰報便向誰報。”


    趙箴渾身一震,如夢初醒般低聲道:“三郎,我雖害了你,但霍威曾應允我不會傷你性命。”


    落到霍威手裏,死恐怕還比不死好。我惱怒愈甚,隻冷笑道:“那我還要多謝你了!”


    趙箴不答,過得片刻,道:“猶記當日與三郎探討《蘭亭集序》為何無法重寫,三郎說是心緒已變,我曾說是格局已定。霍威是我異父弟,其父對我父有恩,我不得不報,不得不以我平生知音來報,這便是我之格局,格局既定,再無可逆轉。”


    他說罷,猛然向我一跪,我耳中隻聽得一片“碦喇喇”的骨骼碎裂之聲,隨即鮮血自他膝上漸漸滲出。他竟是用這一跪之力硬生生磕碎了自己兩副髕骨!


    我一時驚得呆了,眼見他麵上肌肉跳動,顯見是在強忍痛苦。過了片刻,我心中終是不忍,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他勉強一笑,道:“三郎若覺得我一副髕骨尚不足賠罪,我願再折一臂相償。”


    他迴首便去抽一名兵士佩刀,但碎了雙膝,難免行動遲緩,那兵士一步退開,他便抽了一個空。


    我到此時已分不清對他是惱恨還是憐憫,道:“罷了!或許這是你的格局,也是我的格局。”頓得一頓,又道:“那幅你連夜送來的字,果真是你的手筆麽?”


    趙箴麵露羞慚之色,道:“我如此卑劣之人,怎寫得出如此出塵不俗之字?那幅字,是鄉間一位花農所寫。”


    我不禁怔住。一邊姬青揮一揮手,兩名兵士上前,將他架走。姬青向我似笑非笑道:“林盟主,這便請罷,我家主公已恭候多時了。”


    房門開處,我一眼便看到書案後坐著一人,正執卷讀書。


    一個彪形猛漢,身著文士之衫,發束瓔珞金冠,麵敷厚粉,眉間微蹙。


    惡名遍天下的虎將霍威,竟作文雅秀士狀。


    但這個神態,我好象在哪裏見過。


    我的確見過。在荒廢的廣成太子廟裏—繡九章的袞袍,雙手執圭的端秀。在蘇探花家的畫上—紅絨球的金冠,赭黃色的龍袍,麵若敷粉的嬌嫩。眉間的和煦與悲憫,都是發自內心。


    這個以毒計殺害蕭芒的前大將軍,竟然在竭力模仿蕭芒!


    隻是再厚的白粉,也難遮青黑的須根,再雅致的儒衫,也難掩兇蠻的肌肉。


    他越是竭力地模仿,就離廣成太子越遠。粉擦得越厚,就越是醜陋與可笑。蕭芒發自天然的仁心,豈是一個滿心屠戮、伏屍千裏的屠夫所能偽裝的?再竭盡全力地模仿,隻能令他可笑到可悲。


    這一瞬,我頓時看穿他威風凜凜的外表之下是如何厭惡自身,如何心中軟弱彷徨,竟要去模仿一個死在自己手裏的人。


    難道他日日如此,刻刻如此不成?


    實想不到霍威其實如此可憐,又如此可笑,我不禁放聲大笑。


    你笑什麽?他放下書卷,雖想竭力不扭動麵上的肌肉,一層粉還是從他臉上簌簌掉落,浮散在空中。


    你若用糨糊刷,臉上的粉就不會掉落下來了。


    我不同你一般計較,魏晉兩朝,多的是著粉之士。


    可惜你多像匈奴人士,不像魏晉人士。


    我想起了睿琛小時候,我給她買過的麵人,總是過不了幾天就會因幹硬而開裂。霍威此時的臉,正像一個因幹硬而四處開裂的麵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停淵駐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鑽石星辰一瞬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鑽石星辰一瞬間並收藏停淵駐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