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凝固了,眼神在公主的那番突兀轉換間顯得有些迷茫。


    “我的生母家…在北方,外祖父是穆州戍邊將領。”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她的手指也隨著話語移到屏風的最頂端,仿佛在凝望著遙遠的北方,“我還從未見過北境的大雪,卻常在夢中迴去看望外祖家。平陵冬日也下雪,卻與北境的雪不一樣。”


    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目光緊緊隨著她的背影。


    “公主定能得償所願,去穆州探望外祖家。”


    江易秋勾起嘴角:“這是自然。”


    “公主…為什麽要告訴屬下這些?”


    “想說就說了。”江易秋瞥他一眼,笑著問道,“你難道不願聽?是本宮的話太無趣了?”


    “不。”嚴淮屹聲音淡淡的,“屬下隻是好奇。”


    江易秋勾起嘴角,臉龐浮上笑意,隻見她眼中含光,手指輕輕抓起嚴淮屹的手腕,引他到書案前。


    案邊散落著好些抄本,封麵已經泛黃。


    “這些便是那會兒遭父皇責罰所抄的經書,這幾本還不過是一部分。”


    她輕拂經頁,指尖掠過每一個飛舞的文字:“那會兒我連筆都拿不穩,皇兄大我五歲,字也寫得比我好、比我快,就悄悄替我抄了大半。”


    嚴淮屹立於她身側,目光在江易秋手下的字跡上徘徊,神色間有幾分動容。


    輕輕俯身,想要更加仔細地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卻不料頭一傾,臉頰就不小心觸碰到了江易秋頭頂的鳳冠。


    金釵步搖的碰撞聲響起,憑投在案上的影子便可見那鳳冠的尾部正在微微顫動。


    他心下一緊,轉頭便對上了她的眼睛。


    “嚴侍衛可得當心,鳳冠被你碰歪了我還怎麽成婚?”她語調佯怒。


    眼中閃過一絲無措,侍衛頷首賠罪:“屬下絕非有心,公主恕…”


    “你替我將它摘了吧。”


    當即抬起眼皮,又對上公主眼中的笑意。


    他知道公主總愛給些出其不意的吩咐。


    一時間,他的手心已微微出汗,見公主微低下頭,鳳冠恰好完整映入眼簾。


    鳳冠上的金絲、暗紋交疊,錯落有致,鳳尾處的紅寶石似火燃燒,鑲嵌的珠玉如月色皎潔,閃爍著溫和的光。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輕輕伸出,指尖微微顫抖,觸及冠上冰涼的鳳羽。


    動作輕柔,生怕震動了她的一絲發梢。


    寢殿內的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停滯,隻剩下二人的唿吸和那鳳冠輕輕摩擦發絲時發出的細微之聲。


    鳳冠終於被摘下,江易秋的發髻微微鬆散,幾縷青絲垂落,平添了生動。陽光透過窗簾投下斑駁的光影,給二人的發絲塗上層柔和的金色。


    嚴淮屹站直身子,心頭卻是波瀾起伏,難以平息。


    江易秋輕抬眼皮,望著他吩咐道:“放這兒。”


    嚴淮屹依言照做,將鳳冠放在桌案上,手才剛鬆開,公主的聲音再次響起:


    “嚴侍衛覺得本宮如何?”


    這話引得他不自覺地與她對視,顫動的目光在她臉上流轉。


    她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叫他移不開眼。


    不過他不能說得這樣直接。


    不過片刻,侍衛習慣性地垂下眼:“公主國色天香,貴不可言。”


    “不是問你這個。”紅唇微啟,江易秋笑著問他,“你覺得我這個公主做得如何?稱職嗎?”


    原來不是說這個。


    他暗自歎口氣,聲音依舊恭敬,宛若春風拂麵般溫和:


    “公主宅心仁厚,對宗室、對百姓,皆十分用心;公主胸懷寬廣,深思熟慮,這府中上上下下,無不受公主的恩澤。”


    “嚴侍衛給足了本宮麵子,盡說些好聽的話。”江易秋又微微一笑,那笑中帶著幾分無奈,“其實這些日子來,我時常在想,我這個公主做得未免太過平凡,沒有、也不能有些許驚世駭俗的作為。我昨夜還夢見有一把火,將這些稱號與身份全部燒成灰燼,而我,也不再是這平陵的公主。”


    嚴淮屹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見她將手中的抄本輕輕合上,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細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封麵的羊皮紙。


    然後,她像剛才一樣拉住嚴淮屹的手腕,引他走向那靠窗的軟榻。


    雖心中波瀾起伏,卻依然小心翼翼地隨著公主的步伐。最終在她的示意下,兩人並肩坐於軟榻之上。


    江易秋側頭看著窗外的景致,緩緩開口:“你知道嗎?在我六歲那年,父皇曾帶我到南巡,那是我記事後第一次離開皇宮,見到江山的遼闊。也是那時,我才知道祖父母的陵園就在吉州。”


    她的祖父一生並未稱帝,卻被父皇追封了帝王,遷墳至吉州。


    “吉州?”


    “是啊,劉施大人和那劉校尉皆是吉州人士。”江易秋轉迴身子,目光投向虛處,“十六年前我尚在繈褓之中,對我朝初立的事知之甚少,隻聽皇兄跟我說,父皇與那劉施大人本就是摯友,相約於吉州起兵…這才有了今日。”


    悄悄去瞧侍衛,他依舊沒什麽反應,隻微微側過身子,認真聆聽。她忽然歎了口氣,低頭詢問道:


    “前朝那位嚴大人是你的父親,對嗎?”


    嚴淮屹身子驀地一緊,眼中閃過絲驚駭。


    中秋那日,宋餘衡已讓他久違地聽到了父親的名字,不料才過了一天,這個名字就又從公主的口中說了出來。


    可他卻不願再躲閃,抱著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情,雖沒有迴望她,卻幹脆地點了頭:“正是。”


    江易秋沉默,目光在他的側臉流轉,緊盯他透亮的眼睛、濃黑的眉毛,生怕錯過了什麽細微的動作:“…我都和你說了我的過往,你也和我說說你的,可好?”


    轉過頭,終於與她對視,望著她一身火紅,輕啟薄唇輕聲說道:“公主若想聽,屬下必定知無不言。”


    “關於你的爹娘,你還記得些什麽?”


    “能記得的不多,隻不過些隻言片語。”他輕輕搖頭,“我父親擔任瑾州的閑散武職,母親大概是書香人家的女兒。”


    “你離開他們時幾歲?”


    “五歲,或六歲。”


    “…這麽小的年紀,你如何能活下來?”


    “我記得那日,父親說要帶兵去城牆上看看,連母親也一道去了,臨走之前囑咐姑母帶我去往瑾州邊界,姑母就在邊界養育我長大。那日一別,屬下至今未再見到過父親和母親…”


    頭一迴聽說他仍有“姑母”這麽一號親人。


    她伸手撫上他的肩頭,以示安慰,又問道:“你的姑母現在何處?”


    “姑母多年前病逝。”他頓了頓,“我將她葬在了瑾州。”


    他仍然是個孤子。


    “你被拖來的那一日,宋府的人說你曾是前朝軍中人士,可是真的?”


    “真的。”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姑母離世後我身邊再無別人,恰好邊界動亂…屬下確實有罪,可當時年少,並不懂得那些時局,隻知道跟著那些人出仕從軍,或許就有口飯吃。”


    瑾州邊界曾經戰亂饑荒不斷,姑母一走,他徹底孤身一人。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在餓死前遇到行軍中的起義兵,被他們收留。


    十二、三出頭的年紀哪裏懂那些“抗亓”“正義”“複興”究竟意味著什麽,怎麽做能有條活路,他便選了哪條路。


    姑母是武家女兒,自然教他修習劍法;起義軍中有不少高手,幫他練就一身武藝;而真正的戰場,讓他磨礪劍鋒。


    江易秋聽著,細細觀察著嚴淮屹的淡然的神情,心中對自己接下來要問的問題多了一絲忐忑:


    “那你後來可有過你爹娘的消息?你知不知道他們當時去了哪裏、現在何處?”


    侍衛好一陣沉默,驟停的對話襯得院子裏的鳥鳴、風聲都更加明顯了。


    “屬下不知。”


    語調堅定不已,可話雖如此,他的反應卻出奇的平靜,像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才得出了這四個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守朱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貓撒點腦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貓撒點腦洞並收藏劍守朱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