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浮雲的刀,名為“眉間雪”。


    刀如其名,似這莽莽北地中的一點白雪。


    十三年前,北境的一座廟宇前。


    雪原龍王已經征討至此地,麵前便是齊家一族的人馬。


    “喂,雪原龍王!聽聞你的刀很強,我們比試比試刀法,如何?”彼時年輕氣盛的齊浮雲朗聲道,“若你勝了,我就認你是北境之王,俯首稱臣,不必平添這許多無意義的殺伐。”


    “好,正有此意!”燕飛翎欣賞這個年輕人,欣賞他的傲氣、他的自信。


    “可若是我勝了呢?”少年人朗聲問道。


    “我雪原龍王,永遠不再踏足你齊浮雲的地界!”燕飛翎亦高聲迴應。


    “好!”齊浮雲報以熱烈的一個“好”字,掀開這場對決的序幕。


    雙方都遣退了手下的兵卒,讓他們在廟外候著,隻有燕飛翎與齊浮雲二人隨方丈入廟中。


    那一場對決,他記得很清楚。


    從刀出的瞬間,到他失敗跌倒在地時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極清楚。


    ——


    廟中忽然多了兩個男人。


    那較年長的男人看上去四十歲上下,也許實際比看上去更老一些,麵上已有些許褶皺,不過仍舊棱角分明,尤其是他的眼睛,簡直銳利得可怖,根本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能夠有的。


    另一個人戴著鬥笠,上麵落了幾片雪,壓得很低,看不太清臉,依稀能看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額頭上有細細碎碎的汗滲出。


    方丈示意一眾僧人不必驚慌,隨後將二人引入後院。


    後院並不算十分大,但是沒有擺什麽東西,所以顯得很寬敞。


    角落裏擺了幾排兵器架,樣式十分古老,不過都沒有插放兵器,而是直直地摞在一邊靠牆根放著,看上去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似乎許久沒有使用過。


    齊浮雲注意到,架上用來支住長柄武器的圓孔內壁,卻是光滑幹淨的,沒有一絲汙垢。這寺廟,或許沒有看上去那樣簡單。


    “他年輕時,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燕飛翎低聲與齊浮雲說道。


    他說的是那老方丈。


    齊浮雲點了點頭。他雖不知這老方丈是何等人物,但既然雪原龍王都說此人曾十分有名,那一定是個了不得的家夥。


    後院有兩扇門,一扇是通往柴屋的。本來那屋子是用來堆放一些雜物的,但是因為僧人們通常沒有什麽物件,就被用來冬天儲柴,這樣在嚴寒的冬日就不必大老遠去砍柴、擔柴。


    另一扇門打開,麵前就是懸崖。


    打開門不僅能看到懸崖,還可以欣賞到令人目眩的壯觀雪景,僧人們將它歸結為神旨。


    方丈打開了它。


    通過這扇門,雪境才幾乎算展現了它的最大魅力,外麵的雪落得十分兇猛,但是一點風都沒有,讓人感覺仿佛這扇門後,就是天界,然而誰若是真的踏出去一步,哪怕半步,就真的要去往天界了。


    那戴鬥笠的年輕男人微微仰了仰頭,老方丈還是看不到他的臉,但通過他腰間的那柄刀,不難猜測他的身份。


    那柄刀叫“眉間雪”,而它的主人是齊家家主,齊浮雲。


    “還不能開始麽?”齊浮雲咳嗽了一聲。


    “你趕時間麽?”老方丈反問。


    “那倒不是。”齊浮雲搖了搖頭。


    “那有什麽值得快的?”老方丈道,“慢一些,慢一些你們還能喝到熱騰騰的青稞酒。”說罷,兀自走到前廳去燒火暖酒了。


    就在老方丈出去的那一刻,兩個人同時從身後抽出刀來。


    燕飛翎的刀尖鋒順著燕飛翎伸直的手點到地上,微微地有一絲響動,盡管在後院迴聲不是很大,齊浮雲還是很清楚地聽見了。


    齊浮雲手執“眉間雪”——一柄明亮中帶些隱隱約約的湛藍色的快刀,裏麵散出的盈盈藍光表明這柄刀不單鋒利,而且比尋常的刀要重。


    武器的重量是一把雙刃劍。


    如果太輕,很可能一招落敗,就直接刀折人亡;若是太過笨重,又容易招架不過對手的快攻。


    燕飛翎的起手極其怪異——他是左手持刀,並且反握著,這對於一般人而言這樣拔刀起手就慢了許多。


    古往今來,各式各樣的武功口訣數不勝數,“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句話能夠一代代傳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對於一般人而言,慢,就失去了先機,就意味著失敗。


    可燕飛翎不是一般人,甚至算不上一個人。


    刹那間,燕飛翎抬手離刀,又忽地落下,刀光一閃。


    齊浮雲沒有看清燕飛翎的刀是怎麽閃出那一下的。


    而後,那刀的刀尖筆直地指向齊浮雲,刀刃朝上。


    實在奇怪。


    那燕飛翎手中的刀忽然花一樣綻開,旋出數十道刀光,四麵八方的真氣猛然湧出。


    “當”一聲響,隻見燕飛翎的刀與齊浮雲的眉間雪架在一起,兩柄刀的盡頭是燕飛翎和齊浮雲兩個人。


    “當當當”,電光石火間,又是一連串鐵器相互撞擊的聲音,清脆靈動間暗暗蘊含著鋪天蓋地的殺意。


    燕飛翎的每一招都不留餘地,直取門麵,一刀要是真切下去,就算不死也僅剩半條命。


    這門刀技本來就是如此,霸道無比,一如其名——霸風。


    齊浮雲被燕飛翎的霸風刀法逼得節節敗退、身負數創。


    血,原本是隻在廝殺中飛濺的紅色汙漬,低賤、卑微、汙濁,然而在燕飛翎手中這柄刀中,卻好似宴席一般,盛大開幕。


    忽然,刀光一折。


    燕飛翎的刀本來就不明亮,也並不好看,甚至十分老舊。像是在鍛造時就揉雜了太多不同種類的材料,刀光極其黯淡。


    可是極其強悍。


    眉間雪脫手,“錚嗡”一聲斜插在地上,左右晃動,齊浮雲隨之摔倒在地,不甘地望著燕飛翎。


    “你輸了。”燕飛翎淡淡地說道。


    燕飛翎說罷,伸手向齊浮雲。


    “願賭服輸。”齊浮雲揩去唇邊的血,似是要握住燕飛翎的手。


    可燕飛翎握了個空。


    “要我齊浮雲歸順你,沒那麽簡單——我還有一個條件。”齊浮雲頑劣地背過手,壞笑道。


    “你隻管說。”燕飛翎點點頭。


    不論齊浮雲提什麽條件,隻要不做無謂的爭鬥、沒有無謂的死亡,就是值得的。


    “把你的刀法教給我。”齊浮雲一字一句道。


    ——


    “燕飛翎!”那男人冒著鵝毛大雪追了出來,在雪中大喊道,“你敢與我過上兩招麽!”


    一條被雪撲碎的影子,背對著這個男人。


    那瘦削的背影在昏黃的燈籠綿延的光下被拉長,又在狂雪裏碎裂。


    影子慢慢地將頭偏轉,下顎微抬,看向男人。這種眼光讓他非常不自在。


    男人抹了一把臉上的大雪,睜了睜眼,盡量不讓臉上沾的雪影響視覺。


    他出生在草原,看得清楚,他的視力從小就十分出色。


    燕飛翎一襲黑衣,落滿了雪,白得反光,隻能隱隱看見些黑色。


    同樣在反光的,還有他手裏提著的一柄長形的兵器。


    一柄刀。


    “沒有這個必要。”燕飛翎說道。說罷,他反手一拋。那柄刀直直地穿破席天幕地的雪花,衝上天去,之後又落下來。


    男人伸手接住了刀,一言不發。


    他不是不想說話,他本有幾十個借口來為自己辯護,再不濟也有十幾種告饒的方法。可當他接住那柄刀時,卻無法再說出任何言語。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在他手觸碰到刀柄的一刹那,燕飛翎的拳頭也到了他左胸前。


    他自己的肋骨刺進了自己的心髒。


    這一拳的力量極其可怕,精準度也同樣可怕。拳法講究“快、狠、準”三樣技巧,燕飛翎的拳頭占了其中兩樣。兩樣就夠了。隻要出拳夠狠、能準確無誤地擊中,速度快不快似乎就沒那麽重要了。


    這個男人手裏仍抓著燕飛翎扔過去的刀,抓得指節發白。


    男人緩緩地倒了下去,成為積在燕飛翎周圍死狀慘烈的屍體的其中一具。


    雪落得很狂。


    “幹什麽去了?”齊浮雲風風火火地走入廳堂中,坐在一張椅子上,向女孩發問。


    他不喜歡木頭,卻出乎意料地很喜歡木頭椅子,尤其像這種太師椅。


    結果不知道什麽時候這裏就多了九張雕龍刻鳳的紫榆木太師椅,不多不少,恰好九張。


    雪原龍王命人送來的。


    “騎馬射箭,還能幹什麽?”女孩撣了撣身上的雪,白了他一眼,“你瞧我這一身。”


    “我是問他們。”齊浮雲舒了口長氣道。


    女孩看向側邊,在齊浮雲的對麵、女孩的側邊有另一排雕龍刻鳳的椅子,但是半個人都沒有。


    廳中很寬敞,所以顯得空蕩蕩的。


    “他們出去了。”女孩答道。


    “有沒有說去哪裏?”齊浮雲追問道。


    “沒有。”女孩瞥了他一眼,飛快地迴答道。


    一陣沉默。


    “你老實告訴我,他們是不是去找雪原龍王的麻煩?”齊浮雲又問。


    “是。”女孩低著頭坦白道。


    她知道齊浮雲心中裝著答案來的,自己騙不了齊浮雲。


    齊浮雲又像方才一樣唿出了一口長氣,然後就起身往外走去。


    “我是不是說過,不要去找他的麻煩?”齊浮雲壓著火氣問道。


    “他們說你太軟弱,非要去堵截雪原龍王,說是叫他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齊家刀法。”女孩愈發不敢看他。


    “他們去了多久?”齊浮雲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又問道。


    “差不多……有半個時辰。”女孩一字一句地迴答,如履薄冰。


    齊浮雲雖年紀不大,但也是齊家家主,更是北境七族其中之一族的族長,不至於輕易動怒,也很少人見過齊浮雲發怒。


    女孩此時此刻卻能極其清楚地感知到齊浮雲的怒意。


    “看來我不必去了。”齊浮雲怒極反笑,劈空一掌甩在數十斤重的太師椅上,那沉重的紫榆木椅“破嚓”一聲碎裂,轟然炸開,碎片四下飛濺。


    雪還下著。


    齊浮雲走了,不過不是去追那群試圖殺了雪原龍王的不自量力的傻子。


    他是去準備喪禮。


    雪還是沒有停。


    並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


    “不知怎麽,竟多愁善感起來了。”齊浮雲自嘲道。


    無情齋中,齊浮雲與康麓對坐著,天色已晚,外麵的雪卻仍舊迎著黑天,不知疲倦地飄揚著。


    “江晚山與你說過魔宮的多少?”康麓忽然問道。


    齊浮雲擠牛奶似地擠了幾句出來,之後擺擺手道:“江晚山說得倒是挺多,可惜我記性不好,隻記得這些……”


    “對了,還有,他說魔宮那些人之所以出手如此狠辣,不單是因為他們堅信自己在為皇帝做事。”齊浮雲道。


    “那還能是因為什麽?”康麓問道。


    “他們認為,青花魔女能給予活人長生、將死屍複活。”齊浮雲道。


    “青花魔女自己都死了,還讓別人長生呢。”康麓揶揄道。


    “不,不一樣,青花魔女不是一個人,也許有好幾個人,之前那個老的死了,又傳給了新的。”齊浮雲道。


    “好家夥,還和皇帝一樣,搞禪讓的。”康麓嘲諷道。


    “不過,這倒是解釋了,為何魔宮的人一個個都悍不畏死,原來是相信死後也能複生。”康麓感歎道,“不是,你說說,僅憑這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言,就為此搭上性命,值得嗎?”


    齊浮雲望著窗外飄搖的雪花出神,一時思緒萬千。


    一杯溫酒入口,凍得齒冷的口中瞬時有了些許溫度,醇厚酒液入喉,隻餘下淡淡的酒香。


    齊浮雲反問道:“那你說,像我這樣,不計生死地入局,值得麽?”


    “這怎麽一樣呢?你與他們不同,你是清醒著入局,他們卻是一無所知地就成了當局者、成了魔宮的棋子。”康麓辯駁道。


    “這麽說來,我似乎還不如他們。”齊浮雲笑了幾聲說道,“他們至少是帶著希望死去,我卻一絲希望都沒有,一旦死去,一切都完了。”


    “是啊,所以我們得活著啊。”康麓認真地說道。


    齊浮雲笑了。


    他有無數種笑顏,卻沒有一種是真的歡喜。如今他的笑是真心歡喜麽?


    也許是的。


    “你笑什麽?”康麓也笑了笑,問道。


    齊浮雲隻是笑笑,不作迴應。


    沒有迴應就是最好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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