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心劍堂。


    “師姐,月前差的數補上了麽?”梁斬叩門而入,“月末新弟子拜師佩劍,我也該預備下山取劍去了。”


    “好,你且去吧。”柳析正出神,揮了揮手應道,“數目都齊全,你隻管收去。”


    梁斬不知她在想什麽。


    她這般已經有些日子了。倒也說不上什麽不對勁,隻是覺得比起從前的柳析,有些不大一樣,許是做了代掌門,事務纏身,不如從前那樣自在了。


    “對了師姐,我的劍……”梁斬剛踏出門檻的步子懸滯在半空。


    前些日子,梁斬的镔鐵重劍不知為何損毀了,前端劍鋒處被融毀,劍身扭曲,毫無預兆地爛成了一堆廢鐵。這镔鐵重劍跟了梁斬二十餘年,饒是他這般好脾氣也動了怒,然而光是怒也沒有用,沒有人承認,也找不到證據,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你放心,我尋了個好匠師,替你另打了一柄劍,”柳析迴過神來,正色道,“你的劍損毀得太嚴重,完全修複還需一些日子,你先將就著用。”


    梁斬大喜過望,沒曾想柳析竟真把這迴事放在心上,“師姐,多謝多謝!我就說,你當上代掌門之後是不一樣——雖說話是少些,事情卻做得愈發多了,真是越來越有掌門的樣子了。”


    柳析笑了笑,打趣道:“是麽?早知應該向師父舉薦你做這代掌門,將雜事都丟給你。”


    梁斬慌忙擺動一雙大手,“我不行、我不行的,我見了那紙上文字便要頭昏腦漲,教人武功我倒還行,做掌門要管那麽多事,又要同許多人打交道,我可做不來。”


    “得了,你去吧。”柳析一麵笑一麵趕他出了門。


    ——


    近來鐵器生意不好做,原來鑄劍的匠師許多都改了行或奔了別處,柳析找的大多是新鋪子,饒是梁斬老馬識途,也繞了不少路。


    不過這地方也真夠偏的,梁斬背著一背囊鐵器七拐八拐找了五六圈,最後終於才在一個廢棄多年的糧倉背後山道上進了個山村,在村中找到了這個鐵匠鋪。


    但凡一個正常人都不會找到這兒來打鐵——哪怕就是不正常的人,譬如梁斬,沒有柳析給的那一紙方位,也不一定找得到這個隱藏得如此之深的鐵匠鋪。


    梁斬握著那張柳析列出的單子,倚在門框上朝裏張望,目光正對上一個頭發花白胡子花白的老頭。


    “請問您就是玄鐵道人?”梁斬拱手道。


    “正是俺老漢。”老頭放下手裏活計,將胡子一捋,挺起胸膛道。


    “且問小友是哪路山門?”老頭開門見山地問道。


    “蒼山,煩您過目。”梁斬將柳析寫的單子遞給他。


    “好麽,你稍等。”玄鐵道人嘿嘿一笑,一頭鑽入裏屋中。


    說是叫什麽“玄鐵道人”,可不管梁斬怎麽看,這老頭渾身上下沒半點道人應有的仙風道骨的樣子,反而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猥瑣氣質。


    “對了,我來打一柄劍。”梁斬補充道。


    “請問您是要哪種呢?”玄鐵道人探出頭來問道。


    “重劍,玄鐵重劍。”梁斬道。


    “巧了,老漢我雖已經十幾年未打過重劍,上個月卻新入了一柄,雖說不是新打的,但是做工精巧削鐵如泥舞起來虎虎生風,那叫一個精神!雖是有點兒小瑕疵,但總體來講還是非常不錯的……”這老道話匣子一開便合不攏了,如果梁斬沒及時讓他把貨亮出來,估計還得吹下去。


    “總比沒有的好。”梁斬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請出來看看。”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但凡看神兵利器,不能說“拿”一類的詞,得說“請”。


    江湖人相信神兵利器都是有靈魂的,越是厲害的兵器,越是驕傲,自恃高人一等,要說跟凡器一般“拿出來看看”或“拎出來瞧瞧”,那兵器不樂意了,到了你手上恐與你對著幹。


    梁斬這麽說,就相當於認定了他手中的是好貨,玄鐵道人自然是樂不可支。


    隻見這老道屁顛屁顛扛出一個琴匣樣式的劍匣,打開,上插一柄通體暗色的重劍,做工的確考究,在陽光底下,這劍身似乎有股化不開的血色暗流,翻湧騰越,煞氣逼人。


    “果真是好!”梁斬不由得一聲讚歎。玄鐵道人也麵露得意之色。


    梁斬反手一把抽出那劍,旋了個半月握在手中,剛想試兩招,卻傻了眼——這劍比尋常的劍竟短了一截。


    這是柄從當間就已經斷掉的斷劍!


    “你他娘的是在逗我呢?”梁斬累了半日,本來看他一下子給出那麽高檔的貨,堪堪有些刮目相看,然而卻沒想到這老道給他來了這麽一手。


    “年輕人,莫要焦躁。”玄鐵道人將白胡子一捋,緩緩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這東西別說是斷了一截,就算碎成渣,也是殺人利器。”


    “你知道這把劍的來曆麽?”老道的眼裏忽而閃出矍鑠的光。


    “我隻覺得,這劍握在手裏,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已經用過很久的……”梁斬看了一眼手中的劍,又放迴匣中,“不過它斷成這樣,再大的來曆又怎麽樣?”


    “噢?你練的是什麽劍法?”玄鐵道人饒有興味地瞧著他。


    梁斬已經逐漸意識到,眼前這位老者絕不隻是個打鐵的猥瑣老頭兒這麽簡單。


    說不定麵前這個目測至少古稀之年的老人是哪個退隱江湖的用劍高手,至少這柄斷劍,絕不是普通人能夠持有的。


    雖然不知道這玄鐵道人究竟是什麽人,但直覺上來說,梁斬反倒對他有些信任——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夠入得了柳析的法眼的。


    玄鐵道人笑而不語。


    “我乃蒼山弟子,自然是練的蒼山劍法。”梁斬如實相告。


    “那就對了。”


    “那怎麽會對了?”


    “蒼山劍法,以技見長,是三山劍門中最快的一種,技法當中多點刺搶攻,而你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橫練筋骨,並不適合蒼山劍法;方才我觀之,你的握劍方式是先反握劍柄把劍提起,再迴正持之,這是常用重劍的習慣,可見你原來使的應該是一柄镔鐵重劍,你身子又笨重,還要用這樣笨重的劍,怎麽會練得好蒼山劍法呢?”玄鐵道人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


    這番話乍一聽是在挑他的刺,令人無名火起,可細想下來,竟不無道理。梁斬也是嚇了一跳——自到這鐵匠鋪來,他並未對玄鐵道人提起多少關於自己的事,依柳析的性子,亦不可能與這老道多言,僅憑方才匆匆幾眼的觀察,便能將自己剖析得如此透徹,這等眼力不可謂不強。


    梁斬的心思雖不如柳析、何斫、花離折三人那樣縝密,但與他們三人相處這麽些年,到底是學了些腦筋,旋即眉頭不皺,計也上心來。


    “老道,你說得倒是一套一套的,該不會是想套我的話,好多賣我些銀兩吧?”梁斬故作不信模樣,與他嗆道。


    玄鐵道人果然上當,大罵道:“你這不識貨的東西!俺老漢看你天資尚可,算個可造之材,因此提點你幾句,你這後生竟敢這樣說話!”


    “你說的這些個東西,隻要是個人就能看出來,有什麽了不起?依我看,與蒼山腳下那些算卦的瞎子也沒啥不一樣。”梁斬故作不屑道。


    玄鐵道人簡直肺都要氣炸,指著梁斬鼻子罵道:“老漢我還告訴你,你那破玩意繼續用下去,一輩子也別想再有突破!你的根本症結在於劍太重,施展不出劍法的精妙;但若是用一般的劍,對於你來說又太輕,會因為太快而難以控製,反而失了力量。”


    “這說得還算有些道理……”梁斬忍住笑意,微微點頭道,“那該怎麽辦?”


    “有些道理?那簡直不要太有道理!”玄鐵道人下巴快揚到天上去了,一拍劍匣,機括一轉,那柄血一般的斷劍又現了出來,“怎麽辦?用斷的重劍!”


    “此話怎講?”


    “既然重劍太重,輕劍太輕,那斷掉一半的重劍,豈不是剛剛好?”玄鐵道人興奮地說道。


    “你這老瘋子,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劍都斷了,怎麽與人交手?”梁斬亦是第一次聽說斷劍的技法,於是順勢往下駁斥道。


    “這你就不懂了吧?老話說,兵器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不無道理,但是這個‘險’字,並不隻意味著危險——你要知道,兩個人交戰,尤其是你死我活的戰鬥,死的通常都是不敢冒險的人。”玄鐵道人接著說道,“這個‘險’字意味著極大的風險與極大的利益,二者是對等的。”


    “受教了。”梁斬拱手道。


    “這柄劍叫‘歿紅’,重劍歿紅,原屬於三十名劍之一的危采薇,比起未斷的劍,斷劍更短、更靈活,反而更加能發揮出采薇劍法的特色——快,無邊無際的快,舍棄防禦而追求極致進攻的快。”玄鐵道人抽出劍來,輕輕擦拭劍身,接著深深地歎了口氣,“可惜她不信,許多年前,她來找我,讓我給他接劍。”


    “簡直聞所未聞……我隻知道你會打鐵鍛造兵器,沒想到你還有接斷劍這一手絕活?”梁斬不可思議地問道。


    玄鐵道人嘿嘿一笑,好容易築起來的正經模樣瞬間坍塌,說:“哪有那種技術,從前我自己試著接過很多斷劍,前後用過不下七八十種材料,接得四不像,此後就放棄了,也不知道誰傳出去的謠言,說我有這一門手藝。”


    說罷,玄鐵道人又雲淡風輕地補充道:“再者說,歿紅材料特殊,這料子少說也有三百年了,是用九天隕鐵打造的,即便我有那樣的技術,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弄這隕鐵,我不過是照著原樣給她重打過一柄罷了,打完後做點兒舊,我還特意掂了掂重量……”


    “你給她的是一柄假的劍?!”梁斬大驚,“也就是說,如今江湖上那位所謂第六名劍——危采薇之女危虞,用的是一柄假的歿紅?”


    玄鐵道人又笑,不置可否,仿佛他並不知道若是那柄假的歿紅出了半點差錯那女人就要迴來取他狗命一樣。“隻可惜她現在死了,哪怕她察覺出來不對勁,也不可能來找我報仇了。”玄鐵道人說到這,眼底竟隱隱有些落寞。


    ——


    梁斬最終還是沒要那柄斷掉的歿紅。


    並不僅僅是因為那血一般的令人不安的底色,還有對名劍的一種敬畏感。他深知自己還沒到可以將斷劍運用得如臂指使的地步,覺得自己的武功遠沒有達到能與名劍匹敵的程度。


    最重要的是,梁斬仍然放不下自己原來那柄镔鐵大劍。


    也許斷劍更好,但他不想要。


    “終有一日,我會把重劍練得比斷劍還要好。”梁斬這麽說時,玄鐵道人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子,若你肯拜俺老漢為師,說不定我能教你怎麽精進你的劍術。”梁斬背起一背囊的劍臨走前,玄鐵道人對他這麽說道。


    “多謝前輩的美意,不過我已有師父,不會再拜第二個師父。”梁斬這麽迴答道。


    “老漢我倒聽說,你那師父好像也快要不久於人世了。”玄鐵道人惋惜道。


    “哪怕他老人家真駕鶴西去,也是我師父。”梁斬道,“我梁斬這輩子,隻有一個師父。”


    “真是個強種。”玄鐵道人嘴上罵,眉眼裏卻渾是對這青年人的欣賞。


    迴到門中,梁斬向柳析要了新弟子的名冊,望著一地排列整齊的新造鐵器,將一柄訓練用的重劍握在手中。


    這柄劍的劍身已經鏽蝕了不少,劍尖也鈍去了許多,早已不能再用,躺在後山的萬劍塚許多年了。


    梁斬隻稍微磨了幾下,清洗罷了,便再拿出來用。


    他照著名冊,一柄接著一柄,在新劍的鐔上刻下新人的名字,這般沉重的鐵劍,竟被他用得如同一支聽話的筆,雕龍畫鳳,無不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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