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色的劍,劍身絲絲雨線般的紋路,仿佛神明所鐫刻下的咒文;長劍揮舞,劍吟猶如咒文輕誦,盈盈青光流瀉。


    開闊山道猶如登神之階,血色彌漫,濃重腥臭的味道隨階下一具具屍體的倒下而發散,盡頭一人,手握一柄劍,冷眼望著蟻群般密集的持刀山賊一撥接一撥湧上前來,尚未近得身,瞬時失了方位,唯覺周遭劍氣縱橫,劍與血,分明張旭之書,恣肆狂舞。


    一人、一劍,竟殺得天昏地暗、殺得山下一眾人不敢上前。


    而這一切僅僅發生在殘夜伊始過去的一刻鍾。


    李清幽縱身躍至山巔,烏狼英一聲狂嘯,“我與你無仇無怨,為何要把我置於死地!”


    “無仇無怨?這麽說,好像是我做錯了?”李清幽冷笑道,“你為什麽不好好想想,你曾經把多少無辜的人置於死地?你又與他們有什麽仇怨?餘老九、餘姝……”


    李清幽喃喃自語,仿佛是替那些死去的人索命。


    “我根本不認得你說的這些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烏狼英像一頭發了狂的野獸般嘶吼道。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你怎麽會記得你殺過多少人?”李清幽與烏狼英相對嘶吼,吼聲激越更甚於其,“你敢搶商隊、殺鏢師,怎麽不敢去搶國庫、殺皇帝?若我沒有手中這柄名劍踏雨,你還會好好站在這同我理論?你這欺軟怕硬的狗畜生,賜你一死,算是便宜你!”


    烏狼英被戳中痛處,抽刀向前,淩空躍起,起手便是霸風刀中一記殺招——霸王卸甲,起勢攻往四肢骨縫處,猶如庖丁解牛般斫去臂膀腿足,即便被阻住,亦能攻其不備,以剛猛無比的起手削弱對手氣勢,隨後上步封腰,將其攔腰斬斷。


    霸風刀法剛猛異常,烏狼英的內力亦不容小覷,起手一招便有風起雲湧之勢,氣隨身動,刀隨氣走,沉甸甸一柄玄鐵鋼刀竟如臂指使,不可謂不強悍。


    若是硬碰硬迎上去,李清幽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勝過烏狼英,隻不過他年輕氣盛,方才忽然想到餘家村的一眾村民亦是死在山匪手中,那匪首用的似乎也是霸風刀法,不免有些氣血上湧,那股子狠勁忽地又占據了身心,咬牙切齒道:“霸風刀,好一個霸風刀!”


    李清幽一手架住踏雨劍身,竟也不管不顧地頂了上去,刀劍相擊一瞬,狂烈真氣相互摩擦出刺耳的聲音,烏狼英衣袖被擠壓出的火星點燃,陡然升起一股熱浪,瞬息數丈高的巨焰將烏狼英吞沒其中,火光衝天。


    隻聽得一聲怒號,烏狼英以真氣壓滅周身火焰,掐動心訣,刀鋒隱隱現出一層薄霧,晶瑩透亮,間中真氣移湧。


    這一刀,是雪原龍王銷聲匿跡以來霸風刀的絕唱,其恐怖程度,恐怕比當年雪原龍王的霸風刀更甚。


    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


    既是空前絕後的招式,便要用同樣舉世無雙的來相抗。


    似是某種不成文的規則,又仿佛是某種武者之間的禮節,即使對手兇殘低劣,亦要給予其最大的體麵。


    李清幽並未多想。


    他隻是任由那股可怖的情緒飄零,任由手中早已逾越過界限的氣息膨脹,任由手中的劍綻出那席天幕地的青光。


    烏狼英是詫異的,亦是不解的。


    那一瞬,李清幽的身上似乎並沒有凝聚半分真氣,李清幽手中的踏雨也似乎除了劍本身的碧青色幽光並無烏狼英的霸風刀這般強大的氣場。


    那劍身絲絲雨線般的紋路在黑夜中,仿佛道道劃破天際、將目之所及照得如同白晝的閃雷,附於劍上。


    恰在這時,天際一道滾雷落下,炸響在遠處,由遠及近,記憶便如這滾滾雷霆般蘇生。


    刺痛。


    神庭刺痛,似乎許多年的畫麵一並湧入腦海,又在須臾之間消散,徒留無數虛幻而無法重構的泡影。


    劍嘯嗡鳴,一錘定音。


    烏狼英的刀還沒出手,刀身凝聚的真氣便陡然消散,像塊廢鐵一般“鐺啷”掉落。


    碧青色的劍身貫穿了烏狼英心口,李清幽將其抽出,劍身仍舊光潔如新。


    未幾,烏狼英的心口湧出血來,尚不知情形的整個軀體,轟然墮地。


    這一劍名為宿命。


    ——


    李清幽痛苦地蜷縮作一團,耳畔響起一道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拔劍一萬遍。”


    少年拔劍,又拔劍,再次拔劍。


    無數次、不知疲倦地拔劍。


    少年在一片落著大雨的竹林裏一遍遍重複著這個簡單得單調的動作。


    竹葉和雨仿佛一唱一和般“沙沙”地響,使他聽不清劍氣的流向。


    拔劍。


    看不到邊際的雨幕整塊整塊落下來,每一塊都是由一絲絲的雨線組成的。


    發絲般的雨線。


    少年拔出劍。


    不夠,遠遠不夠。


    “拔劍一萬遍!”


    少年猛然喚出鞘中猛獸!


    一柄耀著冷光的利劍,直削女人的頸項,少年嘶吼著,如一頭發狂的獸。


    她空手握住劍身,而他死死地抓住了劍柄。血靜靜地沿著劍鋒滴下,淡在滿地雨水裏;又滴下,又很快淡去。


    女人的血滾燙,在空氣中發出蒸騰似的霧氣,隻不過,是紅色的。


    血一般的紅色的、淡淡的霧氣。


    少年飛了出去,狠狠摔了個狗啃泥。


    他不是自己飛出去的,世上絕無如此狼狽的輕功。


    那隻不過是一記普通的拳頭。


    女人看著他。


    那竟不再是她一貫的凝望一具屍體般冰冷的眼神。


    “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女人的語氣緩和了許多。她走到少年麵前,單腿蹲下,眼瞼垂下來。


    “你隻不過忘了一件事情。”女人說。


    少年的喉嚨滾動了一下,有血混著唾液從嘴角流出。


    “是,我忘記了。”少年將那一口血咽下,說道。


    他不敢說不是忘記。


    “你知道怎麽做。”她說。


    “是。”少年渾身在顫抖,連聲音也在顫抖。


    “可她什麽都不會說的!”少年終究沒有忍住,顫抖著嘶吼道,“就算她看見了,也不會說給任何人的!”


    “隻有死人才什麽都不會說。”女人說得很平淡。


    心如死灰。


    “你不忍做,那隻好我來替你做。”


    “是……”少年麻木地迴應道。


    肋骨斷裂產生的劇痛使他一時還無法站起來或爬起來,他隻能趴在竹枝交錯的泥地上,一半臉浸在泥漿裏。


    不斷地有雨水澆在他臉上。


    “拔劍。”女人起身往外走,最終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裏。


    她與這件事完全無關……


    也不是完全無關的……


    弱小,似乎本來就是一種罪惡。


    拔劍一萬遍。


    拔劍!


    拔你的劍!


    少年捏緊了手中的劍。


    他支著劍柄站起來,卻搖搖晃晃的,可他畢竟站起來了,倒下後趴著不動,就隻有被殺死的下場,站起來,橫豎有些希望。


    現在他已不會被殺死了。


    他不僅不會被殺死,還會殺死來殺他的人。


    少年猛然出劍!


    在人的目光尚未到達劍刃時,劍已抽迴,緊接著又是第二劍!


    第三劍!


    第四劍!


    第五、六、七、八、九……


    一萬次出劍,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歸鞘。


    ——


    一行人,半大不小的混混模樣,總共十一個人,十個都很平常,幾個腰裏別著有彎刀或長刀,還有幾個什麽也沒有的。


    他們算是說書人嘴裏常念叨的“江湖客”。僥幸跟了某個未來也許一手遮天的大人物,自此就飛黃騰達;運氣不好跟錯了人,指不定哪天哪條深巷子就多出來件發爛發臭的屍體。


    江湖上多得是這類人,沒有人會多看一眼,也沒有人肯多看一眼。


    那十個混混喝大了,勾肩搭背一齊走著,沿街罵粗言穢語,間或夾雜著些葷笑話。


    隻有一個人,遠在那十人後麵,腰間挎著一柄劍、一個酒葫蘆。


    那人一直跟在他們後麵,低著頭走路,隔一會兒仰頭喝口酒,又垂下頭走路。


    不管前麵的十人走得是慢是快,他跟他們的距離好像總是一樣的。


    那時雨還沒有下大。


    走到一條巷口時,一個混混停住了腳,將一路與他搭著肩的那個混混扯了個踉蹌。


    另一個一齜牙正要罵,卻也停住了,甚至連表情都凝滯在臉上。


    十個人都站住了腳,往巷子裏張望。


    巷子裏頭並不是什麽稀奇的玩藝,隻是一個女人。女人被一襲披散的長發遮住半張臉,露出的半張臉上帶著殘妝,唇邊叼著一張寫滿了字的春箋,很狼狽地癱坐在地。


    即便這樣,還是顯得那麽好看。誰也無法否認她那麽好看,那美貌是世俗的、渾身沾染了煙火氣的,是生動的。


    有血從她額前流下來,她卻絲毫不在意,兀自叼著那張春箋。


    不知是誰寫給她的箋子。


    十一個人都看見了她,看見了那蝕人心魄的美豔。


    那混混嘬了嘬牙花子,走進了小巷裏,另一個混混也走了進去,剩下八個人相互望了望,也都走了進去。


    “這怎麽樣?”頭一個混混伸出一個巴掌。


    她搖了搖頭。


    又一伸手,比了個三指聚攏的手勢,“我給這個。”


    她還隻是搖頭。


    雨勢逐漸大了。


    “這麽貴?”第二個說了句,“不過好貨是得傲點兒,好貨不便宜不是?要不都光給他嚐了鮮了。”


    他瞥了眼頭一個,而後凝視女人道,“老子加到這,怎麽?”說罷伸出一根手指。


    那是足足一兩銀子了。


    頭一個再不敢往上抬,縱然是醉酒的狀態下,他也知道自己絕付不起這樣大的賬,剛才那個數字對於他來說都十分勉強,如果第二個不往上抬價,他未必就真的能掏出這麽些錢,第二個是給他個台階下。


    他的酒瞬間醒了三分。


    她還是搖頭,一頭瀑布般的長頭發飛舞,甩了兩個混混一臉水。


    “臭婊子,給你臉了還!”頭一個一口唾沫啐出來,上前照著女人的臉掄圓了胳膊猛地一耳光。“啪”地一聲,清脆響亮。


    雨也蓋不住這聲響。


    女人跌在水裏,一身泥濘,嘴角滲出絲絲血液,嘴裏叼的箋子也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沒必要跟女人動手。”頭一個氣正衝,還想繼續上前打,卻被另一個攔下。


    “去你娘!”頭一個一把推得他一個踉蹌,“有錢了不起?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你喝多了。”第二個冷冷地道。


    “老子清醒得很!”他抓了個兄弟腰裏的彎刀,發了狂地紮向第二個。


    誰也沒有料到這一步!


    以這樣的力道紮下去人脖子裏,怕是必死無疑了。


    他卻沒死。


    頭一個反倒躺倒在地上,兩眼大瞪,連雨水落在眼睛裏都沒法使他眨一下眼,瞳孔逐漸渙散。


    那柄彎刀就插在他脖子上。


    第二個混混冷笑,那笑聲令所有人不寒而栗——這已經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人了。


    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


    他們想走。


    他們要走。


    他們已無法走。


    一股徹骨的灼熱感湧遍了餘下八個人周身,在雨的作用下冒出縷縷青煙。


    八具宛如焦炭的屍體倒在水裏,發出如燒紅的鐵器浸入冷水的聲音。


    一條小蟲穿過一具具焦黑的屍體,最終爬上他的褲腿、爬進他的衣衫、爬到他的脖頸上,赤色的小蟲與他近乎赤色的皮膚相得益彰。


    那小蟲繼續往上爬,繞到他耳廓裏麵,鑽進了耳朵裏。


    那根本不是什麽小蟲,是一尾赤紅的蛇。


    那蛇盤踞在他的耳裏,伺機而動。


    他已完全變成了蛇,抑或他原本就是蛇。


    二十八宿之一,南官七宿之翼宿,翼火蛇。


    然而不要忘了,原本是有十一個人的。


    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已扔掉了酒葫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劍。


    樣式尋常的一柄劍。


    那人一襲黑衣,臉色蒼白,眉目雖有些許稚嫩,仍可以算得上俊朗。


    黑衣白麵,仿佛是來收人魂魄的惡鬼。


    翼火蛇想要出手了。


    他將要出手了。


    然而轉念一想,他還是決定防禦;又一想,還是閃避不失為上策。


    可是並沒有用。


    無論他做什麽都是徒勞的。


    因為劍已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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