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漆黑的劍實在太惹人注目——劍身凝露,通體漆黑,卻亮著冷焰寒光,動如夜隕天石,有如珍寶般輝耀。


    誰說星辰一定如流光、如焰火一般璀璨奪目?


    可是誰又能說,燒至漆黑的墜星不夠美幻、不夠燦爛?


    它將過去千萬年的時光盡數點燃,付之一炬,隻為墜落的那一刻,也許有人抬頭看見,那顆投身於火中、晦明晦暗的死星。


    此劍名為“落星”,名劍落星,江湖風雲冊排行第四,傳聞以隕鐵打造而成,漆黑如墨,劍光晦暗,獨孤星羅曾憑此劍開宗立派,號明川,曾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門派,一時風頭無兩,卻在短短數年中毀於一旦。


    現如今獨孤星羅隱居於攬月山莊,避世不出,鮮與人接觸,落星被安置於莊內一座巨大日晷正中,沉寂許久。


    前些日子,落星竟失竊了。


    落星之於攬月山莊,可以說是官銀之於府庫,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它就在那處,可沒有人會真的傻到去偷。


    可偏偏有傻子不信邪,結果還真給他偷了出來。


    這傻子名叫韓景宣,曾是獨孤星羅的弟子。


    他單知道這落星是獨孤星羅的佩劍,卻不知這柄落星價值連城,一柄劍可抵得上萬兩黃金。


    他偷的時候自然也不會想到,有這麽多人都在覬覦著這柄劍。


    “動手吧。”邢小寶咬牙道,“走著瞧,你看你殺了我,有沒有命走出杭州城!”


    “我為什麽要殺你?”韓景宣哈哈大笑,架在邢小寶脖子上的落星不曾移動半分。


    韓景宣一手箍住邢小寶,衝一眾鏢師高聲喊道:“備馬!”


    ——


    又一夜。


    人總是想著,往後還會有很多夜。


    人生能有幾個夜呢?


    除去你曾昏昏沉沉睡過去的那些夜,已經少了大半。再除去那些危險的、不愉快的,又少了許多。再除去那些像水晶宮殿一般瑰麗但其實是一座水泡做的宮殿那樣的幻夜,真正能稱得上好夜的,已不多。


    人生又能有幾個好夜呢?


    這不是個好夜。


    但起碼是個晴夜。


    乞丐喜歡晴夜,因為在一個晴夜他們可以肆意睡在任何地方——隻要不是別人的地方就行。如果不幸是個雪夜,那麽乞丐必定要尋一處可避雪的地方入眠,這樣一來,選擇未免少了許多,趣味也憑空少了許多。


    他是個乞丐。跟絕大部分乞丐一樣,也是喜歡晴夜的。雖然這隆冬時節的夜即算是不下雪也能冷得透骨,冷得直刺入人的骨髓。


    但不下總歸是好的。


    這樣他可以到那爿小食肆旁睡覺。那裏原是他的老窩,但一下雪他就不得不喬遷了。連下了很多天大雪,最近幾日才放晴,他才搬迴來。


    他尋到一處舒服的地方躺下,卻還不急著睡——這是個老乞丐教他的,任何事都要循序漸進的好。睡覺也是一樣,沾枕頭即睡著的人是體會不到睡覺的快樂的,因為他們太困,所以太快就入眠了,就好似一塊味道絕頂的糖,你卻一口便將它吞進肚子裏去,那能品嚐得出什麽味道?可要是磨蹭得太久也很難體會得到,因為那表示你失眠了,失眠的滋味確實不好受,於是有些人借助藥來抵抗失眠——那是最蠢的法子。睡覺本是你自己的事情,什麽時候睡、睡在哪兒、睡多久,完全憑你自己決定,而服藥的人卻偏偏要請個外物相助,將一切變成自己完全無法把控的。人有這種想法基本上已可以停止服藥——因為此人已蠢到無藥可救了。


    睡覺應該是怎麽睡的?


    當然是慢慢睡。躺下去,由清醒到朦朧,再到完全進入夢鄉,那才是真正的睡覺——由淺入深、由清醒到困倦、由龍馬精神到如墮雲中,幾分鍾便將一生的曆程演繹完全了。這才是睡覺。隔天醒來,心裏就會像初生嬰兒一般純淨、通透,任何昨天的煩惱已經不是煩惱,從醒來的這一刻起隻把今天的事情做完。對未來充滿希望。


    他深諳睡覺之道。


    所以他雖然要睡,卻並沒有那麽快睡著。也並不會等到時間過去很久還沒有睡著。他總是睡得剛剛好,也很少有人來打擾。畢竟他是個乞丐,很少有人去吵醒一個乞丐睡覺。所以乞丐總是能睡得很好、並對未來充滿希望的。


    至少他這個乞丐總是能。


    ——


    往常這個時候,這食肆已大門緊閉,但是燈還亮著——這應該是那老兩口子在清點一日的收入,或是他們的孩子還沒有完成先生的課業。


    他不知道那老兩口叫什麽,也沒處去聽,沒人叫他們名字,總是隨口對付一句。


    他剛到這的時候很冷、很餓,身上連一床爛棉被也沒有,幾乎死在街邊。等他醒過來時,身上就多了那床爛棉被。總算沒有那麽寒冷。


    可他仍然很餓。


    他四下搜尋,最後目光鎖定在那條狗的食盆——一個搪瓷大碗裏,青底白花,碗一邊是紅的一個“囍”字,一邊也是一個紅色的“囍”字。剛巧這時那孩子——那個總是披散頭發的小女孩,正把一大盆剩菜剩飯往裏撥了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卻足夠他吃好幾頓。小女孩前腳剛轉身進門,他後腳便以猛虎下山之勢撲向目標!大狗很快察覺自己的主權受到侵犯,狂吠了幾聲,作勢要撲向他。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狗一眼。狗也是條識時務的狗,一番沒有硝煙的爭鬥下來,便偃旗息鼓,屈服在他淫威之下。


    老兩口家居然也沒有奇怪為何大黃的飯量在幾日內忽然暴增。


    隻是有一次,傍晚,他搶完大黃的飯轉身準備開溜之際,將一塊肘子掉到了地上——那肘子幾乎還沒被碰過。他立即折返迴去,一腳甩開敵方將領大黃,一把抄起肘子橫抱在懷中,宣告自己的勝利。這時,敗將大黃趁此間他得意忘形之際,奮力躍起,叼走肘子!他反應能力奇快,竟淩空一腳將肘子從大黃嘴裏鉤出!那肘子在空中劃開一道弧線,直接掉進了溝裏。


    小姑娘不聲不響地走出來,重新給大黃飯盆裏添上飯。


    以及,一個肘子。


    他的脖子上下滾動了一下。下一秒,他已抄起肘子飛奔。不僅是小姑娘,就連大黃都沒有反應過來。


    以往大門都是緊閉著而燈卻亮著的。


    但今晚有些不同尋常。


    ——燈照常亮著,門卻未關。


    他裹了裹身上僅有的一床爛棉被,睡意有些消散了。但寒意並沒有消散。屋裏麵愈暖和,他身上的寒意就愈重。


    再抬頭時,就看見了麵前的老頭。老頭是胡人,身板壯碩非常,站在他麵前更加顯得老頭高大而他那麽羸弱。


    老頭紅著臉,將一壇子米酒放在他跟前。“會喝酒麽?”老頭大聲問道。


    他沒說話。


    “不會?”老頭蹲下來,似有些沮喪的樣子。


    他忽然拿起酒壇子狂灌了一大口。


    “好!”老頭大笑。隨後起身迴到了屋裏。


    好?


    他不懂這話的意義。


    許多事情光憑一個人的腦袋是想不通的。那倒不如睡覺——既然想了也是白想,想也想不出個答案,卻會因此而平添許多煩惱,為什麽還要去窮追猛打地想呢?不如睡一覺。


    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他逐漸爬迴小巷裏剛好能不被路燈光線照到的那塊地方,睡下。漸漸地,他睡著了。


    好像注定這一晚是睡不安穩的一樣,他很快又被一陣嘈雜給吵醒。酒的作用使他額頭發燙、身體也發熱。


    他許久沒嚐過酒的滋味,很不容易地才支撐著自己站起來。


    他雖有些醉了,但眼睛還是好的。他看見了老頭的怒容,以及一些他不認識的人——那些人絕不會是老頭的客人,他們無論是穿著還是言談舉止,都與老兩口相差太多。


    那些不認識的人使得老頭不得不站起來喝酒。


    他最後看見的是滿臉怒容的老頭將門窗一扇一扇關上。


    他心裏一動。仿佛是什麽人很快地將它揪住,又很快地鬆開。


    朋友。


    這短短的兩個字,是他很久沒再敢去想過的詞語。


    僅憑這一點,他已決定為這老頭打抱不平。


    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門再次打開時,首先出來的不是老頭,也不是那些不認識的人。


    而是小姑娘。


    她抱著一個搪瓷大碗飛奔出來。搪瓷大碗,青底白花,一邊用朱筆寫著一個“囍”字,另一邊也是一個“囍”字。


    大黃狂吠不止。


    ——然而這一次不是因為有人再搶它的飯碗。現在任誰也能聽出那聲音中的慘烈、悲壯。那是一條土狗為自己的主人殉葬之前發出的怒吼。


    狗吠聲很快就沒有了。


    小姑娘顯然還是從睡夢中剛剛驚醒。她臉上掛著淚痕。一張極具生氣的臉龐現在卻已空蕩無物。她抱得緊緊的。


    然後她直挺挺地倒下。


    後背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自左肩,越過整個背脊,皮肉開綻翻出,幾乎能看見森森骨色。傷疤一直綿延到腰間才止住。


    搪瓷大碗從她柔軟的手中滾下,被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平穩地放在地上,然後骨碌碌地滾到他腳邊。


    他本來有話要說,可是現在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已不必說。


    他鬆開了緊抱著的劍。


    他心中一陣絞痛。


    一個乞丐並不能做什麽。


    但一個殺人者卻可以。


    他的手正在抖。但他的身體仍然一步步向前。


    那些不認識的人出來了。他們身後的屋子已沒有一絲生的氣息。


    他忽然狂笑。


    他的手已不抖。


    手中的劍鞘掉在地上,劍已不見了蹤影。


    沒有人發現這一奇異的變化。可往往就是沒有人發現的變化,最能夠置人於死地!你不知道那種威脅來自哪裏,也就根本無法抵禦!


    夜,晴夜。


    血,鮮血。


    “沒事、沒事……沒事了……”他抱著小姑娘,嘴唇發白,單調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唔……啊啊……嗚嗚啊……”小姑娘的嘴唇也逐漸泛白,卻不是他的那種白,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要抽剝盡她渾身氣力的樣子。她的發音已經含糊不清,但並不是因為疼痛。她本來就是個耳聾的孩子。


    難怪她從來不說話。


    他緊緊地抱住她。


    有什麽淌到他破破爛爛的冬衣上,猶如無數花朵盛開,溫暖如春。


    春天。


    不是春天。


    這乞丐垂著頭,似乎睡著了。


    “我不是。”他含混不清地說道。


    “那你是什麽人?”他問道。


    “你看不出來我是什麽人?”乞丐抬頭望向縣官,嘴裏一股臭氣。


    他眉頭猛地皺了一下,旋即轉頭,“你怎麽帶了個乞丐迴來?”


    “這乞丐在那裏長住,那一帶許多人都見過他,卻也不是丐幫的人,很打眼。”捕快拍了拍那乞丐的肩頭問道:“你看見了他們是被誰殺的?”


    乞丐搖頭。幾隻蒼蠅從他頭發裏鑽出來。


    “你真沒看見?”


    “我睡著了。”乞丐說。


    “殺人那麽吵你也睡得著?”縣官繼續追問。


    “我很早就睡著了。”


    “殺人那麽大響動也吵不醒你麽?”


    “我睡得很早,而且我一般睡下去就很難被吵醒。況且……”


    “況且什麽?”


    “況且殺人並不一定就有很大響動的。”


    “你說得很在理,但還是不能說明你的清白。”


    “那我該怎麽才算清白?”


    “你的劍是哪裏來的?”縣官雙眼鷹一般地盯著他,身上陡然騰起一股殺氣來。


    “我確實是在睡覺!”乞丐突然大嚷。


    那乞丐大談自己的睡覺理論。


    捕快原本一隻手已扣在腰刀上,另一隻手也已按在桌上,隻要這乞丐一有異動,馬上就會被鋼刀招唿。


    他卻眉飛色舞地講起了睡覺的好處、如何睡覺,以及怎麽才睡得著睡得香的方法。


    “你們這些不會睡覺的,簡直愚蠢至極!”乞丐怒吼。


    “不單是個乞丐,還是個瘋子——把這個瘋子收押起來!”


    他雖是個瘋子,但至少是個比任何清醒的人都幸福的瘋子。


    監牢關不住瘋子。


    又一夜。


    又很多夜。


    他知道自己已撐不了許多夜。他現在同剛來到這條巷子時一樣,又冷、又餓,還臭。爛棉被已經漸漸難以抵擋寒冷。


    這一次再沒人給他再添上一床爛棉被了。


    想到這裏,他的心再一次絞痛起來。胃也一齊絞痛起來。


    他抱著劍,渾身都好似刀絞。


    他想到了死。


    死去便真能一了百了麽?


    不,當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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