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了半月有餘。


    那孫先生也已從姑蘇迴到了京都。


    見香菱沒同他一道迴來,梁嬤嬤便忙問道:“怎得不見香菱姑娘?”


    孫先生笑著道:“迴嬤嬤,香菱姑娘果真就是那甄家小姐,故而我便讓她先留在姑蘇陪甄夫人養病,我自己先迴京都同王妃交差。”


    梁嬤嬤一聽,忙喜得合手念了句佛,隨即又道:“可是認準了,莫要認錯才好。”


    “嬤嬤放心罷,斷斷錯不了,那甄夫人同香菱姑娘活脫脫就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說著,孫先生又忍不住感歎道:“甄夫人一見到香菱姑娘便哭得了不得,當場就把人摟進懷裏心肝肉的叫個不停,真真是可憐。”


    “倒是香菱姑娘有些怔著了,一開始都不敢言語,隻由著甄夫人抱著她哭,後來甄夫人又說起甄小姐幼年頑皮,獨自悄悄跑到了甄府內的假山之上,結果一個不當心從上頭滾了下來,膝蓋那邊磕破了一大層皮,當時的大夫說了,這傷口頗深,怕是多少都會留下些痕跡。”


    頓了頓,孫先生又接著道:“許是香菱姑娘的膝蓋那邊也有傷疤,她這才徹底信了自己就是那走失的甄家小姐,登時便滾下淚來,抱著甄夫人連喊了好幾聲娘。”


    梁嬤嬤聽完後,眼眶不自覺便濕潤了。


    不住地感歎道:“真真是老天有眼呐,這甄家母女失散多年,竟還能有相認的時候,想來冥冥之中凡事都是有定數的。”


    孫先生也略有所感,點頭歎道:“嬤嬤的話極是,這甄夫人本就是思女成疾,如今一夕之間尋迴女兒,我瞧著甄夫人的精神竟是立刻便好了許多,想來隻要再好生調養些日子,定然也就無大礙了。”


    說著,孫先生又對梁嬤嬤道:“既然香菱姑娘便是那甄家小姐,咱們少不得便該替她贖出身來才是,甄小姐到底也是官家小姐,斷不能再給人為奴為婢去。”


    梁嬤嬤忙笑著道:“孫先生放心,此事倒不難,璉二奶奶早已將香菱姑娘的賣身契交與咱們王妃,隻要孫先生同王妃說個明白,王妃定會給香菱姑娘一個自由身的。”


    孫先生自然也深知黛玉為人,故而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隻等黛玉得空後,便將香菱一事迴給她知道。


    ......


    過了幾日,東平王妃果然便把趙姨娘買了迴來。


    鳳姐打聽得襲人麝月以及鶯兒等人也都在那菜市口發賣,便忙請東平王妃將這幾個丫鬟也一並買了迴來,好叫寶釵身邊有個伺候的人。


    一見到趙姨娘,探春的淚頓時便流了下來。


    母女倆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


    略略止住淚後,趙姨娘便哽咽著道:“姑娘如今是要做王妃的人了,好歹也該多想想你兄弟才是。”


    頓了頓,她又接著道:“環哥兒到底是你親弟弟,想來你也不忍心叫他受那流放之苦,何況北疆乃苦寒之地,環哥兒便是能活著捱到那裏,隻怕也住不慣的。”


    探春紅著眼圈兒道:“姨娘一見麵,也不問我這幾日過得如何,開口便隻有環兒,可見隻有環兒是姨娘親生的了。”


    聞言,趙姨娘便忙道:“姑娘這話可是多心,你和環哥兒都是我肚子裏出來的,我豈有不心疼你的。”


    說著,她又忍不住抹了把淚,“如今姑娘終身有靠,嫁的又是顯赫的昭靖郡王,自然不用我這當娘的操心了,可環哥兒受他老子那邊牽連,將來這條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還不知,我除了來求姑娘,又還能求誰去!”


    探春聽了,心中不免越發淒涼起來。


    賈環是她的同胞弟弟,若真有法子,她又豈會不願搭救他。


    可如今滿朝文武都知曉聖上已惱了賈家,誰又敢在會子去沾染賈家?


    不說旁的。


    便是北靜王府和幽蘭縣主府都因和賈家有層姻親關係而百般避嫌。


    故而連贖買賈家舊仆這樣的小事都隻能請東平王府幫著出麵,生恐一時不慎惹怒了文宣帝。


    探春又深知秦牧風的性子最是隨心所欲的,故而早已暗暗同他言明,請他莫要插手賈家之事,以免惹來聖上猜忌,連累了西寧王府。


    如今的西寧王府雖說正是煊赫之極,南北兩邊的戰事皆由西寧王府平定,朝中群臣無不上趕著奉承秦家。


    可正所謂登高跌重,若西寧王府不能時刻警醒著些,焉知秦家便不會步上賈家的後塵。


    見探春始終垂淚不語,趙姨娘便有些急了,“姑娘隻是哭有什麽用處,從前姑娘最是個有主意的,怎得如今就隻會淌眼淚了!”


    “姨娘同我急也無用,實話同姨娘說了罷,此番能將姨娘贖出身來,已是林姐姐看在我的情麵上冒險求來的,否則眼下這個光景,誰又敢輕易買下咱們賈家出去的人。”


    說著,探春又哽咽道:“姨娘好歹還能救,環哥兒那邊實在沒法子了......”


    趙姨娘一聽便惱了,抱怨道:“姑娘無須拿話來哄我,同我一起被買下的分明還有襲人麝月等人,哪裏就買不得了!”


    “襲人她們不過是家裏的丫鬟罷了,姨娘雖是奴籍,好歹也是家裏的姨奶奶,身份豈能一樣?”


    說著,探春又歎息道:“何況姨娘難道還瞧不出來麽,聖上此番最惱的便是咱們二房這邊,不僅老爺被判了死罪,太太還被貶去掖庭當官奴,姨娘再細瞧瞧大房那邊可有事沒有?”


    “環哥兒再不濟,到底也是咱們二房裏的正經主子,如今聖上既降罪咱們二房,誰又敢去忤逆聖上的意思。”


    趙姨娘聽了,立馬便跌坐在椅子上大哭不止,“我苦命的環兒啊,從前家裏富貴時,誰把他當正經主子看了,隻怕寶玉房裏的丫鬟都比他體麵些,如今家裏遭了禍,一個個的倒都想起他是主子了,偏拉著他一道受罪去......”


    探春聽了,早又流下淚來,心中酸澀不已。


    見趙姨娘哭得實在傷心,她隻得忍淚勸道:“姨娘放寬心些,環兒好歹還年輕,隻要能熬過流放之苦,將來還是有機會迴京都的。”


    “我的好姑娘,你便去求求那西寧王府罷!”


    說著,趙姨娘便忙起身拉著探春的手哭道:“那昭靖郡王剛立了大功,環哥兒又是他未來的小舅子,想來他說話定然管用的。”


    聽到這,探春便知趙姨娘根本沒把她方才的話聽到心裏去,仍舊隻想著助賈環脫身,絲毫不顧旁人的死活。


    心中不免寒了幾分。


    ......


    這日。


    寶釵正在院子裏給她哥哥燒紙錢時,忽見迎春急急忙忙地過來了。


    “二妹妹慢些,仔細摔著了。”


    說著,寶釵便將手中還未燒完的紙錢遞給了一旁的鶯兒,自己則起身親自迎了出去。


    “寶姐姐不好了,寶玉他......他丟了!”


    一聽迎春這話,寶釵當即便怔住了。


    緩了好一會後,她才慘白著臉問道:“好好的,怎麽會丟了?”


    說著,寶釵又皺眉道:“這流放路上,想來寶玉定然帶著枷鎖,何況又有那麽多官差負責看守,怎會說丟便丟了。”


    迎春忙迴道:“此事是我家相公剛剛得知的,說是寶玉在押解途中經過了一片荒地,不知怎得忽然就冒出了一僧一道來,兩人皆是蓬頭垢麵瘋瘋癲癲,一直圍著寶玉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頓了頓,迎春又接著道:“到底說了什麽,旁人也聽不真切,隻聽得那癩僧說什麽木石前盟,又說什麽欠淚還情的,寶玉聽著聽著便忽然大喊自己悟了,隨後便笑著請那僧人帶他一道走。”


    “一旁的官差聽見後,便以為寶玉是要逃跑,忙帶著刀過來趕那兩名僧道,結果還沒等官差走過來,便見那一僧一道竟是帶著寶玉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把眾人都唬了一大跳。”


    說到這,迎春便紅著眼道:“那些官差生怕擔不是,因此便忙慌慌張張地把此事報了上去,如今聖上也已知曉,隻道此乃天命所定,也不命人追查寶玉的下落,隻下令說不許到處宣揚此事,以免鬧得人心惶惶。”


    寶釵聽完後,臉上早已是麵如死灰,連一絲血色也無。


    迎春和鶯兒見了,便忙將寶釵扶進屋去,又給她連灌了好幾口溫水,這才把寶釵的神誌喚醒過來。


    就在此時。


    鳳姐和邢夫人也都從屋裏走了出來,看到寶釵這副模樣後頓時都被嚇了一大跳,忙問迎春出了何事。


    於是迎春便把寶玉失蹤一事又細說了一遍。


    邢夫人一聽,當即便唬得變了臉色,“青天白日的,三個大活人怎會好好的就不見了?”


    說著,她又忍不住揣測道:“莫非是那些官差不慎把寶玉給弄死了,又不敢叫人知道,故而才扯出這樣荒誕不經的事來渾說。”


    聞言,迎春便忙迴道:“母親有所不知,此事有不少犯人也都瞧見了,倒是做不得假,何況流放之路本就艱苦不堪,便是有犯人死在路上也是常有的事,官差們實在沒必要為此編出這樣的謊來,反倒把事情鬧大了。”


    邢夫人聽了,覺得迎春的話頗有道理,便也不再多言。


    唯有鳳姐一早便知寶玉乃是來曆劫的,故而並未驚慌。


    她見寶釵雙眼無神,便忙勸道:“寶妹妹先別想太多了,你這幾日為著薛大哥哥的死已是哭得厲害,如今又添了寶兄弟這樁事,便是個鐵打的人也禁不住。”


    說著,她又吩咐鶯兒道:“快扶你家奶奶去屋裏歇著,我迴頭叫二爺請個大夫來給她細瞧瞧。”


    “是,奶奶。”


    說著鶯兒便忙上前將寶釵扶起。


    眾人見寶釵神色渙散,整個人如行屍走肉般毫無生機,心中不免都感歎不已。


    ......


    偏那夏金桂得知寶釵剛失了丈夫,便故意挑著這時間來找寶釵說事,言明自己已打算改嫁。


    “好姑娘,如今薛家隻剩個你是能拿主意的,我少不得便隻能找你商量此事了。”


    說著,夏金桂便冷哼道:“當日大爺還未被問斬時,我便想去死牢裏找他要份和離書,偏是姑娘死攔著不讓我去,如今大爺已不在人世,姑娘又叫我找誰討這和離書去?”


    寶釵聽了,也不言語,隻躺在裏屋床上靜靜地掉眼淚。


    鶯兒自是知曉夏金桂的無賴跋扈,故而也不理睬她,隻在一旁伏侍寶釵。


    襲人原也為寶玉之事哭得厲害,今見夏金桂說話實在不堪,便忍不住上前勸道:“請薛大奶奶好歹也讓我們家奶奶靜靜地歇一會才是,否則隻是這麽鬧,若把我們奶奶鬧出病來,豈不又是一樁事。”


    頓了頓,襲人便又勉強笑道:“何況我們奶奶到底是小輩,從沒聽過哪家妹子能做主嫂子的婚嫁之事,說出去沒得叫人笑話。”


    聽到這話後。


    夏金桂便斜著眼把襲人細瞧了一遍。


    隻見她穿著一身家常襖裙,頭上別著根碧玉簪子,模樣雖不十分出挑,卻自有其嫵媚之處。


    夏金桂從前隻聽過襲人的名字,卻始終未曾見過真人。


    隻聽說是寶玉房裏的大丫鬟。


    且聽那薛蟠說,寶玉極其寵愛這丫鬟,待她與旁的丫鬟都不同。


    賈府上下都知道,襲人將來定是要給寶玉做姨娘的。


    想到這,夏金桂便似笑非笑地道:“襲人姑娘竟還有心思勸我呢,如今寶二爺跟著道士走了,是生是死都不知曉,也不知襲人姑娘今後預備著如何?”


    這話狠狠觸動了襲人的心結,隻見她的臉色當即便白了一瞬。


    見狀,夏金桂便又接著冷笑道:“旁人倒還好配人,唯有襲人姑娘原是要當那風光無限的姨娘,如今卻最多隻能配個小廝罷了,真真是可惜。”


    襲人被這話刺得心口直疼。


    當年被寶玉那一腳踹出的後遺症竟是又犯了。


    麝月原不想多事,可她瞧見襲人的額頭正冒著細汗,又見她微微捂著肋下,便知她是舊疾複發,忙上前將人扶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夏金桂見襲人神色不對,早抬腳出去了,生恐被人賴上不是。


    “我去請璉二奶奶那邊給你叫個大夫瞧瞧罷?”


    見麝月如此說,鶯兒便也從裏屋出來了,“好好的,襲人這是怎麽了?”


    聞言,襲人便忙忍著痛楚迴道:“不礙事,都是老毛病了,我自己歇一會也就好了。”


    說著,襲人又慘白著臉道:“如今這裏的一應開銷全靠著二姑娘的嫁妝,咱們好歹該省著些才是。”


    聽到這話後,麝月便忍不住低聲問道:“可二小姐的嫁妝怎會如此豐厚,咱們大太太向來不是個出手闊綽的。”


    鶯兒忙瞥了四周,打量著寶釵在裏屋聽不真切,便低聲迴道:“我聽說是璉二奶奶私底下給二小姐添妝了,把自個兒的另一半嫁妝差不多全給了二小姐。”


    襲人和麝月一聽,都不免大吃一驚,“璉二奶奶何時竟這般疼惜二小姐了?”


    隨即麝月便又接著道:“不過如此倒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否則此次抄家,璉二奶奶的那些嫁妝定然保不住,咱們家這次除了珠大奶奶的東西外,其他東西全被抄沒了,真真叫人唏噓。”


    鶯兒忙努嘴道:“既是如此,珠大奶奶和蘭哥兒平日裏怎麽還花著璉二奶奶的銀子,想來他們母子倆的梯己定也不少。”


    聞言,襲人和麝月便心照不宣地看了對方一眼,卻也不敢接話。


    李紈的貪財和摳門算是賈家裏人盡皆知的秘密。


    想來鶯兒同李紈相處久了,應當便能瞧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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