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馬東一家人去娘家拜年。


    雖然東媽娘家這邊有八個兄弟姐妹,但每次大年初二時實到人數卻不多。


    一是因為有人也要迴娘家,大舅就是;二是因為馬東姥爺脾氣特別執拗,與家人說話時壓迫感十足,他一點都不會東爺那種能屈能伸的和稀泥話術,所以有人就會覺得氣氛壓抑,這才不願意迴來。


    馬東姥爺家在小鎮西街的西麵,是個臨近大道的房子,三間房。


    今年來的有三姨兩口子、四姨一家還有三舅自己,外加馬東一家。


    大舅昨天來過了,大姨今天又沒來,二姨和二舅馬東從來就沒有見過長啥樣。


    東媽又開始忙碌起了夥食問題,不過三姨也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外加搭手的四姨和馬東姥姥,母女四人齊心,使得東媽手中的活輕鬆了不少。


    還沒到中午,一大桌子菜就被做好了,此時東爸和嶽父大人正在象棋盤上酣戰。


    東姥爺下了一輩子象棋,是個學術派,他很愛鑽研棋譜,還珍藏有幾本棋譜古本,他的棋力那是相當強勁,一般人根本就不是其敵手。


    而東爸則屬於野路子派,據他自己說,他能推算出五六步棋,他下棋主要靠出奇製勝,這與他放蕩不羈的性格有直接關係。


    可經過係統訓練的棋手和業餘選手就是不一樣,套路上的差距並不是智力天賦所能彌補的,前人總結的智慧結晶肯定比後人重新研究來得更快,因此,就算東爸心裏再不服氣,他照樣還是輸多贏少。


    比如今天他就有些輸紅眼了,都到了吃飯時間,他還想拉著嶽父再戰一盤,以求翻本。


    東姥爺贏了半天心情大好,他笑嗬嗬地丟出一句“臭棋簍子”,然後就推亂了棋子,移步上了飯桌。


    這句埋汰話把心高氣傲的東爸弄得相當難受,但輸了就是輸了,事實善於雄辯,又礙於對方是自己的嶽父,他不好出言反駁,所以他隻能選擇忍氣吞聲,帶著不愉快的心情加入了飯局。


    飯間,一群人一邊吃喝,一邊閑聊家長裏短。


    東姥爺喝了幾盅酒後,有了些許醉意,他對東爸說:“你爹申請入黨那事還沒啥信吧?是不是他以前的那點事影響他上進了?他退休鎮長時間,多大歲數了都,還扯這閑淡?我當年有功勞都沒入上呢,他個牆頭草還有啥希望?你也是,老給你爹捅婁子,你原來在別的廠惹乎領導還沒啥事,現在你跟你爹在一個廠上班,你咋還犯渾尼?哼,我看你爹入黨這事沒啥戲了!”


    東姥爺閑的沒事提這個問題,還順手來個雙殺,實際上是他又想裝b了,他現在所用的套路跟後來東爸晚年時用的套路一模一樣,總結起來還是那句話:貶低別人,抬高自己!


    不同的人使用此套路的區別隻是選取目標參照物的範圍不同而已,正常的套路用法應該是選取軟柿子捏,還有一些人會利用職權和輩分等等條件,隻有個別狠人才會無差別攻擊,比如晚年的東爸就是這種狠人,而且他還是其中的佼佼者,把一手“無中生有”玩得賊溜,逮誰惡心誰。


    至於東姥爺和東爺的個人恩怨,前因後果大致如下:


    東姥爺本是棗莊人,富農家庭,他曾在抗日時期為了保護家產參加過村裏的民兵組織,期間他和幾個隊友一起合作從背後下手弄死過兩個鬼子,鬼子當然要報仇,於是就挨家挨戶地搜人,想要把人抓到後就地正法以示警戒。


    東姥爺見事不妙趕緊撒腿就跑,房子和地他也不要了,隻收拾了一些細軟,然後領著媳婦就逃出了村子,由於他十分熟悉地形,隨後還真就逃了出來,後來就闖關東來到了這裏,在小鎮裏重新安了家。


    他總跟人吹噓說,他是自己單獨幹死了那兩個鬼子,但東姥卻知道真實情況,老兩口拌嘴時說漏嘴過,過後事情就傳了出去,別人也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是助攻而不是單殺。


    雖說如此,大夥還是挺佩服東姥爺的,畢竟在當時,敢真刀真槍地跟鬼子玩命,普通老百姓還真沒有這個膽量,隻是覺得東姥爺沒有把抗日事業繼續堅持下去,未免有些虎頭蛇尾。


    而東爺這邊,他年少時是本地某地主家的一名長工,後來偽滿洲國成立,鬼子到處抓壯丁,地主就拿他頂了招兵名額,然後他就被收編進了偽滿軍。


    由於他很會來事,所以並沒有被當成炮灰,而是給一個鬼子軍官喂了兩年戰馬,據他說,他當時的待遇比地主家強多了,他跟的那個鬼子軍官對他非常友好,在吃上從來沒虧待過他,頓頓都能讓他吃飽,有時還能賞他點好菜,不過肯定是剩菜。


    再後來,蘇聯人打了過來,他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俘虜,受過一段時間苦,待蘇聯人走後,他又被國軍接收,再次成為了壯丁,因為喂馬的特長被迫又幹起了老本行,直到解放軍的到來,他才脫離了繼續當弼馬溫的命運。


    以上這些都是一起被抓去的同鄉人所爆料出來的真實事件,於是有的人便對東爺產生了強烈的鄙視,埋汰他是點頭哈腰的牆頭草。


    這時,東爺就會急赤白臉地分辯道:“槍杆子頂腦瓜子上,誰不害怕呀?你能耐,你咋沒加入義勇軍?少五十步笑百步,反正我沒幹壞事,心裏沒鬼,我就想多活兩年。”


    幸虧東爺從沒做過惡,沒有一個人舉報他,他頂多算是被強迫性質的間接助紂為孽,所以解放軍查明真實情況以後,並沒有為難他,還給他發放了路費讓他迴家。


    他迴家後就拜了一個木匠師傅,成為了一名木匠學徒,此後就以此技能討生活。


    他一心念念不忘到底是誰解救了他,因此他一門心思的想要加入黨組織,不過畢竟他有汙點記錄在案,黨組織鑒於他的性格不夠堅定,就一直沒有同意收錄他。


    直到改革開放以後,入黨的條件有所緩解,他這才再次起了塵封已久的心思。


    親家兩人因為過去的這些陳年舊事拌過好幾次嘴,互相貶低過,一個說對麵是投降派,一個說對麵是逃跑派,反正表麵上是誰也不服誰。


    但實際上每個人心裏都有數,包括東爺自己,他雖然礙於麵子嘴硬,可心裏卻十分清楚親家公是有過些許貢獻的人,事實善於雄辯,他確實應該低親家公一頭。


    東爺為了避免自討沒趣,後來幹脆不主動與東姥爺來往了,頂多走麵對麵時打個招唿,多餘的話再不多說。


    其實對於入黨這件事,東爺還真就挺著急的,大半輩子的願望,以為變成了奢望,臨近年邁又看到一絲曙光,他能不著急麽?他都急得快火上房啦!


    他之所以退休返工迴廠裏幫忙,就是為了想討好領導,本來他就清楚自己入黨的機會十分渺茫,卻沒成想自己兒子突然給他捅了一個大婁子,直接得罪了管事領導,為此他都心灰意冷,不抱任何希望了。


    而今天此時,東姥爺在貶低親家公和女婿的同時,明顯想要憑借著嶽父的身份趁機再次開心地顯擺一下他當年2(0)-0-0(2)的戰績,他以為,對方一個小輩,應該會選擇隱忍配合,不會忤逆自己。


    但他卻失算了,東爸可是連自己親爹都敢威脅的恐怖存在,若沒人惹到他,他看著還像是一個正常人,不過要是比賽互噴嘴炮,比誰的嘴更損,那可真是找到真正的對手了。


    東爸實際上也喝到了微醺的狀態,雖然沒太醉,但畢竟酒buff已經掛上,接下來他嘴角一歪,開啟了懟腰眼子技能後,嗤笑道:“咋又提那點陳年舊事,我爸是入不上黨,您老不也入不上嗎?還是革命沒到底啊!”


    一句“革命沒到底”,一下就把東姥爺的怒氣給點燃了。


    東姥爺吹牛過度被人揭穿後,曾有人給他起了一個“半拉爺們”的外號,他把自己後續沒狠心加入遊擊隊這件事當做是人生最大的憾事,而今天東爸的風涼話正好擊在了他的痛處,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緊接著他使勁地在飯桌上一墩酒盅,瞪圓眼睛衝東爸罵道:“不怪老有人說你是個混球,你懂不懂什麽是長幼尊卑?你怎麽跟我說話呢?有些話是你一個小輩能說的嗎?”


    要是東爺在場,憑他那股八麵玲瓏的勁頭,一見情況不好,保準會說幾句軟和話把氣氛緊張的場麵給暫時糊弄過去,但他的小兒子明顯沒遺傳到這種和稀泥的神技能。


    東爸對老嶽父反應這麽大很是意外,關鍵他僅僅反擊了一句俏皮話而已,然後對方就直接掀桌子不玩了,他覺得老嶽父這是在耍無賴,於是小聲嘀咕道:“玩不起啊!”


    “你說誰?”


    “哼哼!”


    見東爸麵帶不服之色,東姥爺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刷地站了起來,指著東爸的鼻子大聲質問道:“你跟誰陰陽怪氣?你爸都不敢跟我這樣式甩臉子,你還想反天咋地?啊?”


    東爸向來吃軟不吃硬,他連親爹都敢懟,更別說老丈人了,他嗤笑道:“你少跟我擺長輩架子,我爸那是讓著你,別以為你在你家作威作福慣了,就把威風往我身上耍,我不吃你這套,你要能好好說話咱就說,不好好說話就拉jb倒,讓我低眉順眼哄你開心,沒門!”


    這段看破說破的話如同火上澆油,瞬間就把東姥爺的臉氣成了黑紅色,他把手指指向了屋門,衝東爸嗬斥道:“你tm給我滾出我家,滾遠遠的,以後別來!”


    其他人見狀開始七嘴八舌地勸東爸。


    有人說:“你先別說話了,別再把老爺子給氣著。”


    有人說:“玉山你這樣不對,咱們確實不能跟爸鎮麽說話,你趕快給爸道個歉!”


    還有人說……


    東爸覺得自己在客場,這一家人無論對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站到他這一邊來,他留在此地純屬自找尷尬,於是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轉頭問向了一個有可能站到自己身邊的人——東媽,他問道:“我迴家了,你是繼續留在這,還是跟我一起走?”


    這句簡單的選擇問句其實就是在逼迫東媽在父與夫之間的做出她的抉擇。


    東爸做事向來十分果決,他沒給東媽太多時間,僅僅給了穿軍大衣扣幾個扣子的十幾秒,緊接著他就快步向外走去,東媽猶豫片刻後,起身抱過馬東,隨後追了出去。


    東媽的抉擇完全就是殺人誅心的最後一擊,把東姥爺氣得立馬抄起酒盅狠狠地摔向了地麵,酒盅“乒”的一聲落到了地麵上,頓時被摔得四分五裂,一股淡淡的酒香瞬間在屋子裏彌漫開來,隻是酒香散發的並不是正確的時候。


    馬東在東媽的懷裏,不但聞到了酒香,還看見了麵色漲紅的東姥爺胸口猶如一個風箱一樣,不停的快速起伏,仿佛馬上就要爆炸開來,顯然他被氣得不輕。


    幸虧老人家沒有心腦血管疾病,否則還真有可能被東爸給活活氣出個好歹,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這場家庭聚會,因為兩個嘴不饒人的爭強好勝之人都不肯各退一步,結局自然不歡而散。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東姥爺不但與東爸不再來往,就連與東媽的關係都形同路人,連帶著馬東都不受待見,直到幾年後這種情況才逐漸有所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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