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上,東媽把昨晚剩下的水餃用電飯鍋餾了一下,餾得肉香味都變淡了,一家人簡單地吃好後,就準備一起去婆家過年。


    這天是東爺家一年之中最熱鬧的一天,到場的聚會人員最齊,不像平時過節時總湊不齊人,不過有時也有缺席的選手,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這種現象十分常見,差不多誰家都有。


    因為聚會的人口眾多,需要提前一些時間置辦飯菜,而東媽又是老馬家聚會時的掌勺大廚,所以每到大年初一時,她都必須要比別人早過去一個多小時,好對此做出一些準備。


    可人一著急,就非常容易出事,事情就出在了還不知道著急為何物的馬東身上。


    他吃完飯後,就一直在炕上跟玩具小汽車比誰爬得更快,他之所以沒站起來跑,是因為他覺得隻有“四輪對四爪”才公平,這才選擇了用爬的方式與小汽車進行速度比賽。


    他玩得正嗨時,東媽刷完碗進屋了,他見東爸正在看書,埋怨道:“這家夥,合著你不忙了,啥活都指望我,一會去老爺子家不道?你就不行給東東衣服先套上,這事還非點等我來?”


    東爸說:“你給他們揍飯,你有啥好著急的?他們自己不動手,餓著就得擎著,誰還能催你咋地?你就自個瞎著急!”


    “誰家到正點不吃飯?好看嗎?”東媽反駁完東爸,又召喚馬東說:“東東快過來!穿衣服走!”


    馬東剛給小汽車拉緊發條,於是他迴道:“我跑完這把地。”


    其實也就能耽擱十幾秒的時間,但東媽卻等不及了,她上炕一把挒過馬東,然後拿起旁邊的棉襖就準備往馬東身上套,隨後她一個力道沒使對,就把馬東的右手小臂給拉脫臼了,當時就把馬東疼得哇哇大哭起來,眼淚怎麽止也止不住。


    東媽見狀頓時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東爸見馬東的手臂懸空耷拉著抬不起來,氣得他衝東媽埋怨道:“告訴你萬事別著急別著急,可你每次都跟催命的似的,成天有啥好著急的?啥都幹不好!”


    他又上炕抱起馬東,隨後一邊快步往門外走,一邊吩咐東媽說:“你在家看家,我帶孩子上醫院去。”


    小鎮不大,一路上伴隨著馬東的哭嚎,父子倆來到了鎮醫院。


    然而過年期間鎮醫院裏除了有幾個年輕的醫生和護士在值班以外,根本就沒有骨科大夫坐診,好在有一個熱心的護士小姐姐領著東爸直接去了骨科大夫他家。


    隨著護士小姐姐在院門口唿喊,大夫從屋裏走了出來,他看上去有六十歲左右,地中海頭型,兩側鬢角黑白相間。


    此時馬東已經由哭嚎轉成了抽泣,他淚眼婆娑地看向這個大夫時,隻見他正眉頭緊鎖,有不願意接手的意思,他麵色不愉地叨咕道:“大過年的,真不吉利。”


    他又嗬斥護士說:“誰讓你領人過來的?你領導是怎麽教育你的?還能不能讓人過個消停年?”


    護士小姐姐低下了頭,不敢出言分辨。


    就這一會功夫,東爸的臉色幾經變幻,先由急不可耐變成了充滿希望,又由充滿希望變成了無聲的憤怒,最後他的表情扭曲抽動了幾下,又轉變成了不自然的諂媚之笑。


    同時,他從兜裏摸出兩張大團結,壓在手心裏,又迅速用握手狀按到了大夫的手裏,說:“確實打擾您了,但我這真沒招,您看在孩子的份上幫幫忙吧,您好人有好報!”


    大夫默不作聲地順手把錢揣進了兜裏,然後便把目光轉向了馬東的胳膊。


    他抓起馬東的胳膊肘摸了幾下,瞬間就把馬東疼得大叫起來:“疼啊!啊——哈——!”


    “小朋友,你幾歲啦?”大夫突然滿臉慈祥地問道。


    “五……哎呀呀呀呀呀!”瞬間,馬東就被一股急切的疼痛弄得再次大叫了起來。


    不過隨著大夫一拉一扭一推,肘關節的疼痛居然立馬被神奇地消失了,真的沒剩一點痛感,隻稍微還有點酸麻感,但這種感覺並不是疼。


    見兒子脫臼的胳膊被接上,東爸終於鬆了一口氣,他衝大夫露出了感謝的笑容,說:“太謝謝您了,大過年的還麻煩您一趟,真不好意思,那我就不打擾您過年了,祝您新年愉快!”


    大夫得了外快,也因此變得好說話了,他叫住想要走的東爸,說:“小夥你等等,我去給孩子拿幾貼膏藥來,我自己調的,比醫院勁大。”說完他就轉身進了屋。


    東爸麵帶歉意地對旁邊的小護士說:“今個真謝謝你了,還連累你挨罵,反正你都出來了,去我家吃點餃子吧!”


    說完他看了馬東一眼,馬東心領神會,衝小護士感謝道:“謝謝阿姨!”


    小護士正在微笑著的嘴角瞬間凝滯了,她愁眉苦臉地拒絕了東爸的邀請,匆匆走了。


    東爸接過大夫取來的膏藥謝過大夫,又迴家與東媽匯合後,一家人這才往東爺家趕去。


    到東爺家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上午十點半,比往年晚了一個多小時,這不符合東媽平日裏“來也匆匆”的行事風格,為此大夥自然要問怎麽迴事。


    東媽悶頭沒說話,轉身去外屋做菜去了,東爸則把剛才發生的事簡要地敘述了一遍。


    聚眾八卦是大多數人的天性,緊接著屋裏的一堆人就順著這個話題聊了起來。


    東奶和東媽不對付,她首先發言說:“成天毛了三光的,一點樣子都沒有,以前看小東那會,就給小東整出過肺炎,完還住一年的院,好好大胖小子現在折騰個瘦猴子樣,今個又整這一出,也不知道總急個什麽勁,忙死去?”


    東爺臉色一黑,狠狠瞪了東奶一眼,嗬斥道:“你不會說話就把你那屁眼子閉上,大過年的,什麽死不死的?你又皮癢了是不?”


    “嘴長我身上,我願意說啥就說啥,你管不著!今個我仨兒子都在這尼,你還敢動手打我咋地?”東奶有氣管炎,雖然她盡量拔高了音量,但實際上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顯得喉了氣喘。


    大伯先跳了出來,跟東奶說:“媽,沒事,你大兒子支持你!”


    大娘接茬說:“爸就是嘴上說說,不能真動手。”


    二伯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屁股,稍微往遠坐了一些,而東爸則是冷眼旁觀。


    其他人都是小輩,都沒敢說話。


    東爺看屋裏有些冷場,麵色又恢複了平靜,他用手指點噠幾下東奶,說:“今個過年,我懶得搭理你!”


    見當家人東爺怒氣已消,屋裏的氣氛這才有所緩解,眾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


    東媽是每次家庭聚會的主廚,這已經成為了老馬家約定俗成的習慣,倒不是因為她的廚藝水平有多高,而是因為她的家庭地位和性格決定了如此結果。


    具體老馬家的人文原因如下:


    東爺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下一輩三個兒子大都如此,他們四個不會下廚。


    大娘是東奶親姐姐的大女兒,她與大伯的結合屬於近親結婚,所以東奶很偏向她,再加上她作為大妯娌,要有大妯娌的架勢,她頂多順手幫忙摘個菜啥的。


    二大娘是位官小姐,其父是寧北市某區工商所副所長,她和二伯是在下鄉插隊時搞在了一起,後來她迴城後,利用家裏關係在市裏給二伯找了一個文化宮的工作,最後倆人修成正果,組成了一家人。


    她有點看不起老馬家這家子人,說話做事時總是帶著一股上等人的優越感,不過明麵上還過得去,客套話還是會說的,她肯定不會下廚,別人也不敢讓她下廚。


    大伯家有四個孩子。


    大堂姐雖然算不上是傻子,但她卻有點智力障礙,她是近親結婚的惡果,她經常幫忙打下手。


    二堂姐是大伯家四個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看不慣父母重男輕女,因此她一心學習隻為逃出家門,所以她不會管任何閑事。


    三堂姐智力普通,性格非常潑辣,是個典型的東北小辣椒,但她卻是東媽的常駐幫手。


    老四,也就是馬東的大堂哥,他是由父母教育出來的工具人,幾乎沒啥自主思想,父母指哪打哪,他偶爾會打下手。


    二伯家兒女雙全,都在上小學,他倆能來就已經很給麵了,後來二伯家產生家庭矛盾後,他倆就再沒來過。


    而東媽在與東爸搞對象的時候,用深深的勞模人設把東爺給征服了,那個時候還沒跟東媽起矛盾的東奶同樣對她的能幹勁讚不絕口,正好東爸也老大不小了,於是兩位老人就拍板定下了小兒子的婚事,然後就蹦出了馬東。


    因此,舍不得勞模人設的東媽一直辛辛苦苦地幹了許多年老馬家的大廚工作,這天便又是如此。


    屋裏的話題還在繼續。


    大娘說:“淑娟脾氣太倔,不會來事,學柔和點就好了。”


    大伯家大娘主事,她把大伯管的服服帖帖,東爺對此那是相當不滿,他說:“淑娟就是再倔,他們家也是玉山說得算。”


    大娘被東爺拿話懟,不敢反駁,她很會察言觀色,裝傻充愣是她的拿手好戲,因此她低頭裝作沒聽著東爺剛才說啥。


    東爸還記得剛才那個大夫開始時的刁難,他抱怨道:“md,果然老師和大夫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當初鬥他們就對了,裏麵就沒幾個好人,就是欠收拾。”


    大伯附和說:“是恁個事!”


    二伯教育東爸說:“老三你咋總鎮偏激?人都有長處短處,你多瞧瞧人家優點,老挑人家毛病幹啥?人家大夫一年忙得夠嗆,抱怨幾句挺正常,再說人家又不該你欠你的,沒好處憑啥給你辦事?稀罕你呀?”


    東爸說:“我就看不慣他們說話總藏著掖著,有話直說不行?非點拐著彎拿話磕打誰,我最煩他們這點,墨墨跡跡的!”


    二伯清楚自己老弟啥脾氣,沒再繼續與之辯論,他見馬東的眼角還有淚痕,於是從兜裏摸出來五塊錢塞給馬東說:“這個不算給你的壓歲錢,你去買幾瓶汽水給你們小孩喝,剩下錢你願意買啥就買點啥吧!”


    他又吩咐馬東大堂哥說:“小新你帶他去。”


    大堂哥領著馬東,來到了外屋地,他剛拿起掛在牆上的菜筐,大娘就跟了出來,她伏在大堂哥的耳邊小聲地耳語了幾句,然後就轉身迴了屋。


    路上,大堂哥說:“東東,錢給我拿著,省得你不小心弄丟了,丟了咱們就沒汽水喝了。”


    馬東不疑有他,把錢遞了出去。


    買汽水,又返迴,一氣嗬成,他隻記得小賣部老板說,六王寺兩毛五一瓶,押金五分,退瓶時歸還押金。


    屋裏,大夥仍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閑聊著,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有與老百姓無關的國家大事,好不熱鬧,時間很快就混到了飯菜上桌。


    菜做的是雙份。


    炕桌上一份,坐的是老馬家第三代;地桌上一份,坐的都是老馬家的重要人物。


    東爺首先動了筷子後,饑腸轆轆的一家人這才跟著開動,東媽作為主廚,又是最後一個上桌。


    孩子輩開始跪在炕上給長輩們挨個磕頭,然後長輩就滿臉笑容地發壓歲錢,當然最後這些錢也留不到小孩手裏,二伯家除外。


    這頓飯一直吃到傍晚時分才結束,最後的打掃工作仍由東媽操持,隨著酒足飯飽各迴各家,這個大年初一就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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