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總統山封禪台旁除蘭陵派外已無旁人。妙瑜問:“掌門師兄,咱們也下去嗎?”她仍叫金澤豐“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並,更不承認龔政偉是本派掌門。金澤豐說:“咱們便在這裏過夜,好不好?”隻覺和龔政偉離開得越遠越好,實不願再到峻極禪院和他見麵。


    他此言一出,蘭陵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唿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潮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危急中求東華派援手,龔政偉不顧“五常聯盟,同氣連枝”之義,冷然拒絕,蘭陵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金澤豐又為龔樂媛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龔政偉奪得了五常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宵,倒也耳目清淨。


    妙珂說:“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裏靜養最好。隻這位大哥……”說時眼望夜清秋。


    金澤豐笑著說:“這位不是大哥,是秋郡主。”夜清秋一直扶著金澤豐,聽他突然泄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數步。金澤豐不防,身子向後仰跌。妙玉站在他身旁,伸手托住他左肩,叫道:“小心了!”


    妙瑜、妙珂等早知夜清秋和金澤豐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金澤豐就任蘭陵派掌門,這位秋郡主又親來道賀,擊破了北鬥集團的奸謀,可說大有惠於蘭陵派,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便是秋郡主,都不禁驚喜交集。蘭陵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這位秋郡主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見之下,甚為親熱。當下妙瑜等取出幹糧、清水,分別吃了,眾人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


    金澤豐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問:“什麽人?”金澤豐雖受重傷,內力深厚,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蘭陵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迴答說:“五常派同門,掌門龔先生座下弟子熊熙淳。”守夜的蘭陵弟子問:“夤夜來此,為了何事?”熊熙淳說:“在下約了人在封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姐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為有禮。


    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熊的小子,你在這裏伏下五常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夫的麻煩嗎?”金澤豐認出是八達派掌門晉培安,微微一驚:“熊師弟與晉培安有滅門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


    熊熙淳說:“蘭陵派眾師姐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晉培安哈哈大笑說:“免得騷擾旁人清夢?嘿嘿,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裏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嶽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什麽話,爽爽快快地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熊熙淳冷冷說:“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八達派來到總統山的,連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幹嘛隻來了三個?”


    晉培安仰天大笑說:“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麽?你嶽父新任五常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什麽話說。你有什麽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熊家的社會劍法,到底有什麽長進。”


    金澤豐慢慢坐起,月光之下,隻見熊熙淳和晉培安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金澤豐心想:“那日我在雙峰城負傷,這晉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熊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晉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金澤豐焉有今日?熊師弟入我東華門下之後,武功大有進境,但與晉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及。他約晉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母定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母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晉培安冷笑說:“你如有種,便該自行上我巴人山來尋仇,卻鬼鬼祟祟地約我到這裏來,又在這裏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夫下手,可笑啊可笑!”


    妙瑜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姓熊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蘭陵派有甚相幹?你這矮子便會胡說八道。你們盡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隻瞧熱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將蘭陵派拉扯在一起。”她對龔樂媛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將龔樂媛的丈夫也憎厭上了。


    晉培安與白登一向交情不壞,此次白登又先後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晉培安來到總統山之時,料定白登定然會當五常派掌門,因此雖與東華派門人有仇,卻全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常派掌門一席竟會給龔政偉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總統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八達派一行從總統山絕頂下來之時,熊熙淳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封禪台釁相會。熊熙淳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無禮已極,令他難以推托。晉培安尋思:“你東華派新掌五常派門戶,氣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豐,五常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你。隻須提防你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熊熙淳身後,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熊熙淳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本來帶齊了八達派門人,當下隻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餘門人則散布峰腰,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


    上得峰來,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晉培安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我隻去查他有沒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夫身入伏中,可得籌劃脫身之計。”


    他素知蘭陵派的武功劍術不在八達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金澤豐又身受重傷,此刻蘭陵派中人材凋零,並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眾,倘若數百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可棘手得緊。待聽得妙瑜如此說,雖直唿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但言語中顯然表明兩不相助,不禁心中一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就再好不過。大家不妨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八達派與東華派,劍法相較卻又如何。”頓了一頓,又說:“各位別以為龔政偉僥幸勝得西聖派白兄,他劍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東華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老夫看來,蘭陵劍法就比東華劍法高明得多。”


    他這幾句話的弦外之意,蘭陵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妙瑜卻不領他情,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裏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


    晉培安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夫要對付姓熊的小子,又落了單,不能跟你們這些臭尼姑算賬。日後你蘭陵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夫手中,總叫你們有苦頭吃的。”他為人小氣,一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地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妙瑜如此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


    熊熙淳走上兩步說:“晉培安,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眾邦物流園的所有員工,都死在你八達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


    晉培安氣往上衝,大聲說:“我兒子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東華門下,以龔政偉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響,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隻這一拔劍,氣勢便大為不凡。


    蘭陵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熊熙淳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晉培安相距已隻丈餘,側頭瞪視著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晉培安見他並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隻須一招‘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隻不過你是後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問:“你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隻須熊熙淳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他長劍出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蘭陵弟子就隻能讚他出手迅捷,不能說他突然偷襲。


    金澤豐見晉培安手中長劍劍尖不住顫動,叫道:“熊師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熊熙淳一聲冷笑,驀地裏疾衝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晉培安相距已不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這一衝招式之怪,沒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難以形容。他這麽一衝,晉培安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背後。他長劍沒法彎過來戳刺熊熙淳背心,而熊熙淳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晉培安隻覺“肩井穴”上一陣酸麻,右臂竟沒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


    眼見熊熙淳一招製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龔政偉戰勝白登時所使的招式,路子也一模一樣,金澤豐轉過頭來,和夜清秋四目交視,不約而同地低唿:“夜孟春!”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熊熙淳這一招,便是夜孟春當日在雲天之巔所使的功夫。


    熊熙淳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隻見晉培安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熊熙淳快意殊甚,隻覺若是一掌將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隻聽得遠處龔樂媛的聲音響了起來:“小熊,小熊!爸爸叫你今日暫且饒他。”


    她一麵唿喚,一麵奔上峰來。見到熊熙淳和晉培安麵對麵地站著,不由得一呆。她搶前幾步,見熊熙淳一手已拿住晉培安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噓了口氣說:“爸爸說,晉掌門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熊熙淳哼的一聲,搭在晉培安“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內勁。晉培安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其實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穴受製,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悲怒交集,對方武功明明稀鬆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


    龔樂媛說:“爸爸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


    熊熙淳提起左掌,啪啪兩聲,打了晉培安兩個耳光。晉培安怒極,但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這青年內力不濟,但稍一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如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在一刹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動彈。


    熊熙淳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晉培安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加羞恥十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熊熙淳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龔樂媛頓了頓足,瞥眼見到金澤豐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大師兄,你……你的傷不礙事吧?”金澤豐先前聽到她唿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我……我……”妙瑜向龔樂媛冷冷說:“死不了,沒能如你的意!”龔樂媛聽而不聞,眼光隻望著金澤豐,低聲說:“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想傷你的。”金澤豐說:“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學妹麵前,竟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雲。龔樂媛說:“你受傷很重,我好生過意不去,盼你別見怪。”金澤豐說:“不,不會,我當然不怪你。”龔樂媛幽幽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說:“我去啦!”金澤豐問:“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龔樂媛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忽然站定腳步,轉身說:“大師兄,蘭陵派來到玉皇頂的兩位師姐,爸爸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迴玉皇頂,立即向兩位師姐陪罪,恭送她們下山。”


    金澤豐說:“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鬆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愛身崖上,初時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時也總是這麽依依不舍,勉強想些話來說,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於熊熙淳,情景才變。


    他迴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妙瑜一聲冷笑說:“這女子有什麽好?三心二意,水性楊花,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秋郡主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


    金澤豐一驚,這才想起夜清秋便在身邊,自己對學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裏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見夜清秋倚在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隻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夜清秋如此精細,怎會在這當兒睡著?


    對付夜清秋,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什麽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夜清秋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碰痛了嗎?”金澤豐說:“還好。”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夜清秋想要甩脫,但金澤豐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傷口,隻得任由他握著。金澤豐失血極多,疲困殊甚,過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


    次晨醒轉,已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金澤豐覺得手中已空,不知什麽時候,夜清秋已將手抽迴了,但她一雙關切的目光卻凝視著他臉。金澤豐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來說:“咱們迴玉璧峰去吧!”


    這時服務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瓦洛佳二人抬起金澤豐,走下峰來。眾人行經峻極禪院時,見龔政偉站在門口,滿臉堆笑地相送,焦美媛和龔樂媛卻不在其旁。金澤豐說:“師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龔政偉說:“不用,不用。等你養好傷後,咱們再詳細商談。我做這五常派掌門,沒什麽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金澤豐勉強一笑。瓦洛佳和服務抬著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得遠了。


    山道上盡是這次來總統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眾人租了幾輛車,讓金澤豐、夜清秋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見一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八達派的,晉培安也在其內。他見到蘭陵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身子。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蘭陵眾人便在對麵屋簷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丁妙玲和曹妙瑾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熱茶來給金澤豐喝。


    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正是熊熙淳和龔樂媛夫婦。熊熙淳叫道:“晉培安,你明知我不肯幹休,幹嘛不趕快逃走?卻在這裏等死?”


    金澤豐在騾車中聽得熊熙淳的聲音,問道:“是熊師弟他們追上來了?”曹妙瑾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便卷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


    晉培安坐在板凳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地呷著,並不理睬,將一杯茶喝幹,才說:“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


    熊熙淳喝聲:“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著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龔樂媛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八達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慢倒下。


    熊熙淳這一劍出手之奇,實令人難以想象。他拔劍下馬,擺明了是要攻擊晉培安。晉培安見他拔劍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後龔政偉便來找自己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事了。哪料到對方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八達弟子,便即策馬馳去。晉培安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跑迅速,已追趕不上。


    熊熙淳這一劍奇幻莫測,迅捷無倫,金澤豐隻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一劍倘是向我刺來,如我手中沒兵刃,決然沒法抵擋,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論,熊熙淳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他適才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


    晉培安指著熊熙淳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但熊熙淳和龔樂媛早去得遠了,哪裏還聽得到他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轉身罵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熊的要來,便先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熊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蘭陵弟子比八達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瓦洛佳、夜清秋、中南六子、服務等好手在內,倘若動手,八達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晉培安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


    妙瑜當即抽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


    金澤豐說:“妙瑜師姐,別去理他!”


    夜清秋向中南六子低聲說了幾句話。卜算子、探道子、翻牆子、搗練子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撲向係在涼棚上的一匹馬。


    那馬便是晉培安的坐騎。隻聽得一聲嘶鳴,中南四子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四下裏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給撕成了四片,髒腑鮮血,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為中南四子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出手之快,實所罕見。八達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蘭陵門人也都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夜清秋說:“晉培安,姓熊的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隻袖手旁觀,你可別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你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吧!”


    晉培安一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們先請吧。”夜清秋說:“那可不行,我們得跟著你們。”晉培安眉頭一皺問:“那為什麽?”夜清秋說:“實不相瞞,那姓熊的劍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楚。”金澤豐心頭一凜,夜清秋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熊熙淳劍術之奇,連特色劍法也沒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晉培安說:“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甚相幹?”這句話一出口,便知說錯了,自己與熊熙淳仇深似海,熊熙淳決不會隻殺一名八達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仇。蘭陵派眾人便是要看熊熙淳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八達派人眾。


    任何學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為快,蘭陵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隻是他們跟定了八達派,倒似八達派已成待宰羔羊,隻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於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於強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聲,心想:“這姓熊的小子隻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我一個措手不及,難道他還有什麽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怎麽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動手較量?好,你們跟定了,叫你們看個清楚,瞧老子怎麽一劍一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


    他轉過身來,迴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隻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做聲。適才熊熙淳在他跟前,他鎮定如恆,慢慢將一杯茶呷幹,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迴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為什麽手發抖?為什麽手發抖?”勉力運氣寧定,茶壺蓋總是不住地發響。他門下弟子隻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晉培安內心深處,卻知自己實是害怕之極,熊熙淳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決計抵擋不了。


    晉培安喝了一杯茶後,心神始終不能寧定,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到鎮外荒地掩埋,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


    蘭陵派一行散在店鋪與人家的屋簷下。夜清秋獨自坐在一輛車之中,與金澤豐的車離得遠遠的。雖然她與金澤豐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蘭陵女弟子為金澤豐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丁妙玲、曹妙瑾等知她心意,不斷將金澤豐傷勢情形說給她聽,夜清秋隻微微點頭,不置一辭。


    金澤豐細思熊熙淳這一招劍法,劍招本身全無特異,隻出手實在太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朕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隻怕也難以招架。當日在雲天之巔圍攻夜孟春,他手中隻持一枚定陽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無法與之相抗,仔細想來,非因夜孟春內功奇高,也非由於招數極巧,隻是他行動如電,攻守進退全出於對手意料之外。熊熙淳在封禪台旁製住晉培安,適才出劍刺死八達弟子,武功路子便與夜孟春相同,而龔政偉刺瞎白登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社會劍法與夜孟春所學的《馬恩宣言》係出同源,料來龔政偉與熊熙淳所使的,自便是社會劍法了。


    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說:“社會,社會!這功夫本身便脫離社會了。”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恐怕隻有師叔祖。我傷愈之後,須得再上大觀峰,去向師叔祖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師叔祖說過不見東華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東華派了。”又想:“夜孟春已死。龔政偉是我師父,熊熙淳是我師弟,他二人決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動之下,車子忽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曹妙瑾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金澤豐說:“不用。小師妹,請你去請清秋過來。”曹妙瑾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夜清秋隨著曹妙瑾過來,淡淡問:“什麽事?”


    金澤豐說:“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爸爸曾說,雲天之巔那部《馬恩宣言》,是他傳給夜孟春的。當時我總道《馬恩宣言》上所載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爸爸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夜清秋說:“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後來卻顯然不及夜孟春,是不是?”金澤豐說:“正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秘錄,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又或是自己先習,再傳親人。舍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


    夜清秋說:“這事我也問過爸爸。他說:第一,這部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這般厲害。”金澤豐問:“學不得的?那為什麽?”夜清秋臉上一紅說:“為什麽學不得,我怎知道?”頓了一頓,又說:“夜孟春如此下場,有什麽好?”


    金澤豐“嗯”了一聲,內心隱隱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夜孟春的路子。他這次擊敗白登,奪到五常派掌門之位,金澤豐殊無絲毫喜歡之情。“偉大、光榮、正確”,雲天之巔所見情景、所聞諛辭,在他心中,似乎漸漸要與龔政偉連在一起了。


    夜清秋低聲說:“你靜靜地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金澤豐說:“是。”掀開車帷,隻見月光如水,映在夜清秋臉上,突然之間,心下隻覺十分對她不起。夜清秋慢慢轉過身去,忽然說:“你那熊師弟,穿的衣服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車。


    金澤豐微覺奇怪:“她說熊師弟穿的衣服好花,那是什麽意思?熊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服,也沒什麽稀奇。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服,真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隻是熊熙淳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熊熙淳穿的是什麽花式的衣服,可半點也想不起來。


    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西奔來,金澤豐坐起身來,掀開車帷,見蘭陵弟子和八達人眾一個個都醒了轉來。蘭陵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八達人眾有的衝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若蘭陵弟子鎮定。


    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熊熙淳夫婦。熊熙淳叫道:“晉培安,你為了想偷學我熊家的社會劍法,害死了我父母。現下我一招一招地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一勒,躍下馬鞍,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八達人眾走來。


    金澤豐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係一條繡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十分華麗燦爛,心想:“熊師弟本來甚為樸素,做了新郎後,登時大不相同。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地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禪台側,熊熙淳空手襲擊晉培安,正是這麽一副模樣,此時八達派豈容他故技重施?晉培安一聲唿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


    熊熙淳右手伸出,在兩名八達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地一按,跟著手臂迴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八達弟子手肘上一推,隻聽得四聲慘唿,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迴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熊熙淳叫道:“社會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轉身上鞍,縱馬而去。


    八達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隻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


    熊熙淳這麽一按一推,金澤豐看得分明,又驚駭,又佩服,心想:“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拿。隻不過他手中沒持劍而已。”


    月光映照下,晉培安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呆呆出神。八達群弟子圍在他身周,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敢說話。


    隔了良久,金澤豐從車中望出去,見晉培安仍呆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八達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晉培安仍如僵了一般。金澤豐心中突然生起一陣憐憫之意,這八達派的一代宗師給人製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地代他難過。


    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車子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眾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八達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隻覺說不出的淒涼,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想:“這群人都知熊熙淳定會再來,也都知決計沒法與之相抗,若分散逃去,八達一派就此毀了。難道熊熙淳找上巴人山去,靖國堂中竟沒人出來接應?”


    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八達人眾在酒樓中吃喝,蘭陵派群徒便在對麵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八達師徒大塊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頓便是一頓。


    行到下午,來到一條江邊,隻聽得馬蹄聲響,熊熙淳夫婦又縱馬馳來。妙瑜一聲口哨,蘭陵人眾都停了下來。


    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龔樂媛先勒定了馬,熊熙淳繼續前行。晉培安一揮手,眾弟子同時轉身,沿江南奔。熊熙淳哈哈大笑,叫問:“晉矮子,你逃到哪裏去?”縱馬衝來。


    晉培安猛地迴身一劍,劍光如虹,向熊熙淳臉上刺去。這一劍勢道竟如此厲害,熊熙淳似乎吃了一驚,忙拔劍擋架。八達群弟子紛紛圍上。晉培安一劍緊似一劍,忽而躥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八達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熊熙淳馬前馬後,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


    金澤豐看得幾招,便明白了晉培安的用意。熊熙淳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迅若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驟然進攻,隻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騎可不能似他一般趨退若神,令人無所捉摸。八名八達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迫得熊熙淳不能下馬。金澤豐心想:“晉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倒很厲害。”


    熊熙淳劍法變幻,甚為奇妙,但既身在馬上,晉培安便盡自抵敵得住,金澤豐又看了數招,目光便射向遠處的龔樂媛,突然間全身一震,大吃一驚。


    隻見六名八達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跟著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了起來,將她從馬背上摔落。龔樂媛側身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六名八達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拚命一般,金澤豐認得有趙成英和錢成雄兩人在內。趙成英左手使劍,仍極悍勇。龔樂媛雖學過愛身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常劍法,八達劍法卻沒學過。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太過高明,她其實並未真正學會,隻是經父親指點後,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禪台側以北極劍法對付北極派好手,以南特劍法對付南特派掌門,令對方大吃一驚,頗具先聲奪人之勢,但以之對付八達弟子,卻無此效。


    金澤豐隻看得數招,便知龔樂媛沒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一聲長叫,一名八達弟子的左臂給龔樂媛以一招南特劍法的巧招削斷。金澤豐心中一喜,隻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豈知其餘五人固沒退開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撲上。龔樂媛見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嚇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金澤豐驚唿一聲,連叫:“不要臉,不要臉!”忽聽夜清秋說:“那日咱們對付夜孟春,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什麽時候,她已到了身邊。金澤豐心想不錯,那日雲天之巔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清秋轉而進攻竺葉清,分散了夜孟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晉培安所使的正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夜孟春,晉培安自然不知,隻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不謀而合。料想熊熙淳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迴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晉培安相鬥,竟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龔樂媛摔倒後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八達弟子心知八達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地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右臂向龔樂媛小腿攬去。龔樂媛大驚,叫道:“小熊,小熊,快來助我!”


    熊熙淳朗聲說:“晉矮子要瞧社會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奇招迭出,隻壓得晉培安透不過氣來。他社會劍法的招式,晉培安早已詳加鑽研,盡數了然於胸,可是這些並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幹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隻逼得晉培安怒吼連連,狼狽不堪。晉培安知對手內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熊熙淳長劍,隻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著。


    金澤豐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熊熙淳給晉培安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麽說,竟是沒將龔樂媛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隻是要將晉培安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熊熙淳嘴角微斜,臉上神色又興奮又痛恨,想見他心中充滿了複仇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但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龔樂媛又叫:“小熊,小熊,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熊熙淳說:“這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社會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晉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一切都是為了這‘社會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地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他慢條斯理地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晉培安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一句:“晉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優雅,神態中竟大有東華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隻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金澤豐原想觀看他社會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晉培安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但他掛念龔樂媛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熊熙淳定會以這路劍法來殺他,也決無餘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龔樂媛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妙瑜師姐、妙珂師姐,請你們快去救龔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


    妙瑜說:“我們說過兩不相助,隻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連萬家歡這等采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金澤豐聽妙瑜這麽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台之側,她們就已向晉培安說得明白,決不插手,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龔樂媛,確是大損蘭陵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叫問:“瓦洛佳大師呢?服務大師呢?”


    曹妙瑾說:“他二人昨天跟中南六子一起走了,說瞧著晉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蘭陵派的……”


    夜清秋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說:“你們瞧清楚了,我是北鬥集團夜總裁之女夜清秋,可不是蘭陵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叫人看不過去。夜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


    金澤豐見夜清秋出手,不禁大喜,籲了一口長氣,隻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


    八達六弟子對夜清秋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龔樂媛進攻。龔樂媛退得幾步,噗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加散亂。便在此時,隻覺左肩一痛,給敵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龔樂媛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龔樂媛眼前一黑,心想:“我就這麽死了?”遙見熊熙淳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地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八達弟子摔入了江中。龔樂媛意亂神迷,摔倒在地。


    夜清秋舞動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八達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隻得退開。夜清秋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拉起龔樂媛,隻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扶著她走上江岸。


    隻聽得熊熙淳叫道:“我熊家的社會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八達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荀成智,你這惡賊,這般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韁繩,坐騎躍過荀成智屍身,馳了出來。


    晉培安筋疲力竭,哪敢追趕?


    熊熙淳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張成達!”縱馬向前。張成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熊熙淳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張成達撲地摔倒。熊熙淳一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張成達長聲慘唿,一時卻不得便死。熊熙淳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迴數次,張成達慘唿聲越叫越低,終於寂無聲息。


    熊熙淳更不再向八達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龔樂媛和夜清秋的身邊,向妻子說:“上馬!”


    龔樂媛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兒,咬牙說:“你自己去好了。”熊熙淳問:“你呢?”龔樂媛說:“你管我幹嘛?”熊熙淳向蘭陵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夾,縱馬絕塵而去。


    夜清秋料想不到熊熙淳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熊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龔樂媛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嗚咽說:“我……我不去。你……你為什麽要救我?”夜清秋說:“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兄要救你。”龔樂媛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夜清秋說:“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龔樂媛說:“多謝,你……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熊熙淳所去方向相反,似是迴向總統山。


    晉培安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姓熊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我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


    金澤豐不忍看晉培安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吧!”司機應了聲:“是!”駕車行去。金澤豐“咦”的一聲。他見龔樂媛向東迴轉,心中自然而然地想隨她而去,不料車子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司機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背影,心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沒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曹妙瑾說:“她迴總統山,到她父母身邊就平安了,你不用擔心!”


    金澤豐心下一寬說:“是。”心想:“曹師妹好細心,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什麽店,隻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


    蘭陵派人眾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金澤豐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蘭陵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丁妙玲與曹妙瑾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


    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學妹會不會來?”


    隻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晉培安等一行。八達派人眾來到草棚外,也即下馬做飯打尖。晉培安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注定,對蘭陵派眾人也不迴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蘭陵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什麽相幹。


    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熊熙淳。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八達派眾人對他不瞧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說:“不管你們逃不逃走,我一樣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


    他一進草棚,金澤豐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但見熊熙淳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塊翠玉,手上戴了紅寶石戒指,每隻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裏像是個武林人物?


    金澤豐心想:“他家裏本來開物流園的,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自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隻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直如是戲台上的花旦。熊熙淳坐定後,淡淡說:“金兄,你好!”金澤豐點了點頭說:“你好!”


    熊熙淳側過頭去,見一名八達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晉培安斟茶,說道:“你叫孫成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孫成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迴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老子正是孫成豪,你待怎樣?”他說話聲音雖粗,卻語音發顫,臉色鐵青。熊熙淳微微一笑說:“英雄豪傑,八達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八達四秀”,是八達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趙成英、錢成雄、孫成豪、李成傑。其中李成傑已在湖南貴妃酒樓為金澤豐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熊熙淳又冷笑一聲說:“那位金兄曾說:‘狗熊野豬,八達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隻怕連禽獸也不如。”


    孫成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出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麵一人勒住了馬。眾人迴頭看去,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前麵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是外號“神峰駿駝”的西門光正。後麵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龔樂媛。


    金澤豐一見到龔樂媛,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龔樂媛雙手反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牽在西門光正手中,顯是為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裏,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


    熊熙淳見到西門光正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爸爸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上來,真叫作老天爺有眼。”


    西門光正卻不識得熊熙淳。那日在雙峰城若幹惠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熊熙淳扮作了駝子,臉上帖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渾不相同,後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麵目。西門光正轉頭向龔樂媛說:“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吧。”他見到八達和蘭陵兩派人眾,心下頗為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龔樂媛,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便行。


    早一日龔樂媛受傷獨行,想迴總統山爸媽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西門光正。西門光正心眼兒極窄,那日與龔政偉較量內功不勝,後來熊恆貴夫婦又讓他救了去,不免引為奇恥大辱,後來聽得熊恆貴的兒子熊熙淳投入東華門下,又娶龔政偉之女為妻,料想這部《社會劍譜》自然也帶入了東華門下,更加氣惱萬分。五常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隻是五常聯盟中人素來瞧他不起,白登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總統山左近,隻待五常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麵,隻要有人落了單,他便要暗中料理幾個,以泄心中之憤。但見群豪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龔樂媛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龔樂媛武功本就不及西門光正,加之身上受傷,西門光正又忽施偷襲,占了先機,終於遭他所擒。西門光正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龔政偉的女兒,更加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龔政偉用《社會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卻撞見了八達、蘭陵兩派人眾。


    龔樂媛心想:“此刻若叫他將我帶走了,哪裏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落。西門光正喝問:“怎麽啦?”躍下馬來,俯身往龔樂媛背上抓去。


    金澤豐心想熊熙淳決不能眼睜睜地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救,哪知熊熙淳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輕輕揮動,一個翡翠扇墜不住晃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又怎用得著扇子?他這麽裝模作樣,顯然隻不過故示閑暇。


    西門光正抓著龔樂媛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將她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


    熊熙淳說:“西門駝子,這裏有人說,你的武功甚為稀鬆平常,你以為如何?”


    西門光正一怔,見熊熙淳獨坐一桌,既不似八達派的,也不似是蘭陵派的,一時摸不清他來路,便問:“你是誰?”熊熙淳微笑說:“你問我幹什麽?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又不是我。”西門光正問:“是誰說的?”熊熙淳啪的一聲,扇子合了攏來,向晉培安一指說:“便是這位八達派的晉掌門。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劍術,乃天下劍法之最,好像叫社會劍法。”


    西門光正一聽到“社會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晉培安瞧去,隻見他手中捏著茶杯,呆呆出神,對熊熙淳的話似乎聽而不聞,便說:“晉掌門,恭喜你見到了社會劍法,這可不假吧?”


    晉培安說:“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


    西門光正又驚又喜,從馬背上躍下,坐到晉培安桌畔,說道:“聽說這劍譜給東華派的龔政偉得了去,你又怎麽見到了?”晉培安說:“我沒見到劍譜,隻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西門光正說:“哦,原來如此。社會劍法有真有假,潮州眾邦物流集團的後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社會劍法,使出來可叫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晉培安說:“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法之人,便是潮州眾邦物流集團的後人。”西門光正哈哈大笑說:“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連劍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眾邦物流集團的那個熊恆貴,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晉培安說:“社會劍法的真假,我確然分不出。你西門大俠見識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西門光正素知這矮子武功見識,乃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嘿地幹笑數聲,環顧四周,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為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說:“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


    晉培安說:“西門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西門光正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見熊熙淳神情最滿不在乎,問道:“是這青年會使嗎?”晉培安說:“佩服,佩服!西門大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來。”


    西門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熊熙淳,見他服飾華麗,便如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晉矮子這麽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隻要龔政偉的女兒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晉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麽愛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社會劍法也好,資本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


    便在這時,眾人隻覺眼前一花,似乎見到熊熙淳躍了出去,攔在西門光正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折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卻似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西門光正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金澤豐、夜清秋、晉培安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熊熙淳曾伸手向西門光正的坐騎點了兩下,定是做了手腳。


    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下。晉培安一躍而起,縱出棚外。金澤豐與熊熙淳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杆茅草。丁妙玲伸手為金澤豐撥開頭上柴草。熊熙淳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地瞪視著西門光正。


    西門光正微一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韁繩。那馬衝出幾步,又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上,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熊熙淳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


    熊熙淳用折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盲人騎瞎馬,可危險得緊呐!”


    西門光正哈哈一笑說:“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晉矮子說你會使社會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


    熊熙淳說:“不錯,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社會劍法,害死了我爸爸媽媽,罪惡之深,與晉培安也不相上下。”西門光正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熊恆貴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常聯盟已聯成一派,這些蘭陵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幫手了。”心念一動,迴手便向龔樂媛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妞兒原來是他老婆,挾製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


    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西門光正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龔樂媛所劈。原來夜清秋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將一柄長劍遞在她手中。龔樂媛揮劍將西門光正逼開,隻覺傷口劇痛,穴道給封了這麽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熊熙淳冷笑說:“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西門光正仰天打個哈哈說:“你這小子,那日在湖南若幹惠家中,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不肯,你才投入了龔老兒的門下,騙到了個老婆,是不是呢?”


    熊熙淳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折扇一攏,交於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西門光正走去。熏風過處,人人聞到一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八達派中孫成豪、吉成大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西門光正,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孫吉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金澤豐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都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


    金澤豐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我初遇萬家歡的快刀之時,也難以抵擋,待得學了特色劍法,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熊熙淳這快劍,萬家歡隻消遇上了,隻怕擋不了三劍。我呢?我能擋得了幾劍?”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


    西門光正在腰間一掏,抽出一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彎成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熊熙淳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間西門光正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劃了個弧形,向熊熙淳脅下勾到。熊熙淳長劍出鞘,反刺他前胸。這一劍後發先至,既狠且準,西門光正又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隻見他胸前棉襖破了一條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熊熙淳這一劍隻須再遞前兩寸,西門光正便是破胸開膛之禍。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


    西門光正這一招死裏逃生,可是這人兇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聲連連,連人帶劍地向熊熙淳撲去。


    熊熙淳連刺兩劍,當當兩聲,都給駝劍擋開。熊熙淳一聲冷笑,出招越來越快。西門光正躥高伏低,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子罩在其內。熊熙淳長劍刺入,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一陣酸麻,顯然對方內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麽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西門光正隻管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不露絲毫空隙。熊熙淳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熊熙淳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西門光正可並無還手的餘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隻須西門光正一加還擊,劍網便會露出空隙,熊熙淳快劍一擊,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須出盡全力,方能使後一招與前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西門光正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威凜凜。熊熙淳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晉培安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西門光正的內力漸有不繼。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熊熙淳背心要害。熊熙淳迴劍擋架。西門光正駝劍揮出,疾削熊熙淳下盤。晉培安與西門光正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按理說實在大失麵子。但蘭陵派眾人一路看到熊熙淳戕殺八達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晉培安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夾攻,均不以為奇,反覺理所固然。木餘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熊熙淳勢若閃電的快劍?


    既得晉培安聯手,西門光正劍招便變,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餘招,熊熙淳左手一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西門光正右腿“環跳穴”上。西門光正一驚,駝劍急掠,隻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地跪下來。


    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晉培安急攻三招。


    西門光正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隻守不攻,此刻卻豁出了性命,變成隻攻不守。


    晉培安也知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內勝得對手,西門光正一倒,自己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間隻聽得熊熙淳一聲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麽了,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隻聽得熊熙淳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沒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叫你在這世上隻有仇家,並無親人。”晉培安隻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甚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淩辱折磨我。”他辨明聲音,舉頭向熊熙淳懷中撞去。


    熊熙淳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餘,未免不夠謹慎,兩步退到了西門光正身邊。西門光正駝劍狂揮而來,熊熙淳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給西門光正牢牢抱住。


    熊熙淳吃了一驚,見四下裏數十名八達弟子撲上來,雙腿力掙,卻掙不脫西門光正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啵的一聲響,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


    這一下變生不測,熊熙淳雙足急登,欲待躍開閃避,卻忘了雙腿已為西門光正抱住,登時滿臉都讓臭水噴中,劇痛入心,縱聲大叫。原來西門光正駝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熊熙淳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西門光正身上亂刺亂斬。


    這幾劍出手快極,西門光正絕無閃避餘裕,隻牢牢抱住熊熙淳的雙腿。便在這時,晉培安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了上來,張嘴便咬,一口咬住熊熙淳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迷糊。八達弟子提劍紛向熊熙淳身上斬去。


    金澤豐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熊熙淳受纏,八達群弟子提劍上前,急叫:“清秋,清秋,你快救他!”夜清秋縱身上前,短劍出手,當當當響聲不絕,將八達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


    西門光正狂吼之聲漸歇,熊熙淳兀自一劍一劍地往他背上插落。晉培安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了熊熙淳的麵頰。過了好一會兒,熊熙淳左手使力推出,將晉培安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長聲慘唿,但見他右頰上血淋淋的,竟給晉培安硬生生地咬下一塊肉來。西門光正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熊熙淳的雙腿。熊熙淳左手摸準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夜清秋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


    八達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熊熙淳這強仇大敵了。


    忽聽得八達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眾人抬了晉培安的屍身,遠遠逃開,唯恐熊熙淳再來追殺。熊熙淳哈哈大笑,連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


    蘭陵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


    龔樂媛慢慢走到熊熙淳身畔,說道:“小熊,恭喜你報了大仇。”熊熙淳仍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龔樂媛見他雙目緊閉,說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熊熙淳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龔樂媛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一拐地走入草棚,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熊熙淳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


    站在遠處的八達弟子都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


    金澤豐說:“學妹,你拿些傷藥去,給熊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龔樂媛說:“多……多謝。”熊熙淳大聲說:“不要!要他賣什麽好!姓熊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相幹?”金澤豐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了?為什麽你這麽恨我?”龔樂媛柔聲說:“蘭陵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熊熙淳怒問:“難得什麽?”龔樂媛歎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熊熙淳卻隻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唿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為什麽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嘛?”


    蘭陵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妙瑜大聲說:“你……你……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妙珂忙拉了拉她袖子,勸說:“師姐,他傷得這麽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妙瑜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


    這時龔樂媛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按熊熙淳麵頰上的傷口。熊熙淳突然右手用力一推。龔樂媛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


    金澤豐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幹預,何況聽熊熙淳的言語,顯是對自己頗有疑忌,話中大含醋意,自己一直苦戀樂媛學妹,熊熙淳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熊熙淳冷笑說:“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這姓晉的矮子、姓西門的駝子,他們想得我熊家的社會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爸媽,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哪像……”迴身指向龔樂媛,繼續說:“哪像你的父親偽君子龔政偉,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劍譜。”


    龔樂媛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麽說,身子一顫,複又坐倒,顫聲問:“哪……哪有此事?”


    熊熙淳冷笑說:“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東華派掌門的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我熊家的《社會劍譜》。劍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熊的幹什麽?”


    龔樂媛“啊”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叫我……叫我天誅地滅。”


    熊熙淳說:“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裏,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什麽……為什麽……”


    龔樂媛慢慢走到他身畔說:“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熊熙淳哼了一聲。龔樂媛說:“咱們迴玉皇頂好好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龔樂媛如有三心兩意,叫我……叫我死得比這晉培安還慘。”熊熙淳冷笑說:“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麽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


    龔樂媛不再理他,對夜清秋說:“姐姐,我想跟你借一輛車。”夜清秋說:“自然可以。請兩位蘭陵派的師姐送你們一程,好不好?”龔樂媛不住嗚咽說:“不……不用了,多……多謝。”夜清秋調一輛車來交在她手裏。


    龔樂媛扶著熊熙淳的手臂說:“上車吧!”熊熙淳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躍入車中。龔樂媛咬牙上了司機的座位,向夜清秋點了點頭示謝,駕車向西北行去,向金澤豐卻始終一眼不瞧。


    金澤豐目送車子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熊師弟雙目已盲,樂媛學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八達弟子追去尋仇,怎麽抵敵?”眼見八達群弟子裹了晉培安的屍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熊熙淳、龔樂媛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裏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熊熙淳夫婦趕去?再琢磨熊熙淳和龔樂媛二人適才那一番話,隻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二人婚後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樂媛學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熊熙淳這等折辱,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當日眾人隻行出十餘裏,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金澤豐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叫:“豐哥,豐哥!”金澤豐嗯了一聲,醒了過來,隻聽得夜清秋的聲音說:“你到外麵來,我有話說。”


    金澤豐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隻見夜清秋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明月。金澤豐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


    過了好一會兒,夜清秋問:“你在掛念學妹?”金澤豐說:“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夜清秋問:“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金澤豐歎了口氣說:“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夜清秋問:“你怕八達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金澤豐說:“八達弟子痛於師仇,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趕去意圖加害,也是情理之常。”夜清秋問:“你怎不設法前去相救?”金澤豐又歎了口氣說:“聽熊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隻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


    夜清秋說:“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金澤豐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隻覺她手掌甚涼,柔聲說:“清秋,在這世上,我隻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什麽嫌隙,做人還有什麽意味?”


    夜清秋緩緩將頭倚過去,靠在他肩上說:“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什麽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什麽嫌疑,致貽終生之恨。”


    金澤豐矍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八達弟子正圍在熊熙淳、龔樂媛所乘車子之旁,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


    夜清秋說:“我去叫醒妙瑜、妙珂兩位姐姐,你吩咐她們自行先迴玉璧峰,咱們暗中護送你學妹一程,再迴流雲庵去。”


    妙瑜與妙珂見金澤豐傷勢未愈,頗不放心,然見他心誌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隻得奉上一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


    當金澤豐向妙瑜、妙珂吩咐之時,夜清秋站在一旁,轉過了頭,不敢向妙瑜、妙珂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金澤豐孤男寡女,同車夜行,隻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行出數裏,這才籲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玉皇頂,隻一條國道,料想不會岔失。他們腳程甚快,靜夜之中,隻聽得車聲轔轔,更無別般聲息。


    金澤豐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什麽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學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金澤豐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夜清秋駕著車,疾行數裏,又緩了下來說:“咱們暗中保護你學妹和師弟。他們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金澤豐說:“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大胡子吧!”夜清秋搖搖頭說:“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你學妹已瞧在眼裏了。”金澤豐問:“那改成什麽才好?”


    夜清秋指著前麵一間農舍說:“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吧。”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金澤豐自己聽了出來,知她最會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隻微微一笑。夜清秋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紅問:“有什麽好笑?”金澤豐微笑說:“沒什麽?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隻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姥姥了。”


    夜清秋噗哧一笑,記起當日和金澤豐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姥姥,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


    金澤豐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隻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夜清秋一腳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迴到車旁,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為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上嗤嗤而笑。


    金澤豐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煙筒。


    夜清秋笑著說:“你是金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姥姥,隻可惜沒孩兒……”說到這裏,便紅著臉住了口。金澤豐微笑說:“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夜清秋笑著啐了一口說:“你明知不是的。”金澤豐說:“不是兄妹麽?那可奇了。”


    夜清秋忍不住好笑,當下在車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金澤豐換上老農的衣衫。金澤豐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隻是想到她為人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可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輕狂異樣、隨又莊重克製之態,夜清秋都瞧得分明,微笑說:“乖孫子,姥姥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金澤豐閉住眼,隻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隻盼她永遠地這麽撫摸不休。過了一會兒,夜清秋說:“好啦,黑夜之中,你學妹一定認不出,隻小心別開口。”金澤豐說:“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夜清秋笑問:“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金澤豐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迴身坐在司機位上,駕車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聲,竟彎住了腰,難以坐直。


    金澤豐微笑問:“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麽?”


    夜清秋笑著說:“還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金澤豐笑著說:“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夜清秋說:“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金澤豐說:“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夜清秋說:“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隻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哪知這麽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爸,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隻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總是帶一塊牛肉、羊肉來喂狗。’”


    金澤豐微笑說:“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清秋最為靦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隻有假裝全然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隻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夜清秋笑著說:“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裏,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金澤豐說:“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一輛車上,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夜清秋呸了一聲,不再說了。金澤豐說:“好妹妹,親妹妹,他們說些什麽,你說給我聽。”夜清秋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聽得車轅聲音清脆悅耳。金澤豐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既寬且直的國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車子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夜清秋的身影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入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麵,說不出的歡暢。金澤豐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夜清秋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迴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


    老公公說:“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隻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那隻狗叫什麽名字啊?”老婆婆說:“叫大花。”老公公說:“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隻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爸爸媽媽什麽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說:“你就隻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肚子大了,爸爸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說:“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的話,你爸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啊,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說:“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什麽?”


    當下夜清秋生怕金澤豐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寶。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夜清秋想著他二人的話,突然間麵紅過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則叫金澤豐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陷入沉思,車子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座大湖之釁。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麵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夜清秋輕聲問:“豐哥,你睡著了嗎?”金澤豐說:“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夜清秋問:“你在做什麽夢?”金澤豐說:“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雲天之巔,去喂你家的狗。”夜清秋笑著說:“你為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金澤豐伸過右手,按在夜清秋左手的手背上。夜清秋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迴。金澤豐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夜清秋問:“你在想什麽?”金澤豐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夜清秋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豐哥,我真快活。”金澤豐說:“我也一樣。”夜清秋說:“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隻想到我,沒想到你學妹……”


    她提到“你學妹”三字,金澤豐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夜清秋輕輕說:“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學妹少些。”車子從湖畔迴上了大路,快跑起來。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裏,轉了兩個彎,前麵一望平陽,國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國道彼端有一輛車似乎停著不動。金澤豐說:“這輛車,好像就是熊師弟他們的。”夜清秋說:“咱們慢慢上去瞧瞧。”她令車聲不響,以免熊熙淳察覺。


    行了一會兒,才發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隻行得慢極,又見車旁有一人步行,竟是熊熙淳,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龔樂媛。


    金澤豐好生詫異,低聲問:“那是幹什麽?”夜清秋說:“你在這裏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金澤豐很想同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隻得點頭說:“好!”


    夜清秋輕躍下車,鑽入了高梁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隻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而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龔樂媛的車並肩而行。


    隻聽得熊熙淳說:“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爸爸了,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跟著我?”龔樂媛說:“你老是疑心我爸爸圖謀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想,你初入東華門下,那時又沒什麽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別有居心嗎?”熊熙淳說:“我熊家的社會劍法天下知名,晉培安、西門光正他們在我爸爸身上搜查不得,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爸爸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龔樂媛嗚咽說:“你真要這麽想,我又有什麽法子?”


    熊熙淳氣忿忿說:“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社會劍譜》,你爸爸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社會劍譜》,總須向我這姓熊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晉培安、西門光正,哼哼,龔政偉,有什麽分別了?隻不過龔政偉成則為王,晉培安、西門光正敗則為寇而已。”


    龔樂媛怒道:“你如此損我爸爸,當我是什麽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熊熙淳站定了腳步,大聲說:“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龔樂媛說:“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說著停了下來。


    熊熙淳說:“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社會劍譜》,竟會到潮州來開小酒店?八達派那姓晉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熊熙淳,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你是爸媽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麵、幹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龔樂媛說:“爸爸本是派二師兄去潮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兄去。”


    熊熙淳說:“你爸爸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也決不會準許。隻因他信不過二師兄,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龔樂媛默然,似乎覺得熊熙淳的猜測也非全然沒道理,隔了一會兒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潮州之前,從未聽見過“社會劍譜”四字。爸爸隻說,大師兄打了八達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八達派人眾大舉東行,隻怕於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兄和我去暗中查察。”


    熊熙淳歎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樣子,你跟著我又有什麽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迴頭……迴頭到金澤豐那裏去吧!”


    夜清秋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那是什麽緣故?”隨即羞得滿麵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什麽緣故,真是……真是……”轉身便行,但隻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下害怕,不敢迴到先前站立處,和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


    隻聽龔樂媛幽幽說:“我隻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熊熙淳歎了口氣說:“我沒恨你。”龔樂媛說:“你不恨我?那為什麽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迴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裏,突然縱聲大哭。


    熊熙淳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說:“你說你爸媽幾次三番地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龔樂媛嗚咽說:“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嘛?”熊熙淳問:“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什麽說很好?”龔樂媛哭泣說:“我既嫁了你,便是你熊家的人了。隻盼你不久便迴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熊熙淳半晌不語,隻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哼,我隻道你爸爸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麽說,姓熊的早就死在玉皇頂了。”


    龔樂媛抽抽噎噎說:“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嶽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夜清秋聽到這裏,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熊熙淳恨恨說:“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社會劍法。”


    龔樂媛說:“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爸爸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但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爸爸打敗白登,奪得五常派掌門,你殺了晉培安、西門光正,難道……難道這當真便是社會劍法嗎?”


    熊熙淳說:“正是!這便是我潮州熊家的社會劍法!當年我曾祖天傑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眾邦物流集團’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龔樂媛說:“可是,你一直沒跟我說已學會了這套劍法。”熊熙淳說:“我怎麽敢說?金澤豐在潮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去,隻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爸爸手中……”龔樂媛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爸爸說,劍譜給大師兄拿了去,我曾求大師兄還給你,他說什麽也不肯。”熊熙淳哼的一聲冷笑。龔樂媛又說:“大師兄劍法厲害,連爸爸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社會劍法?不是從你家的《社會劍譜》學的?”


    熊熙淳又一聲冷笑說:“金澤豐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爸爸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跟我家的社會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跟我家的社會劍法相比?”龔樂媛低聲說:“他是故意讓我的。”熊熙淳冷笑說:“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呐!”


    這句話夜清秋倘若早一日聽見,雖早知金澤豐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怒之極,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更加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龔樂媛說:“原來大師兄所使的不是社會劍法,那為什麽爸爸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社會劍譜》?那日爸爸將他逐出東華門牆,宣布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麽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熊熙淳冷笑說:“有什麽錯怪?金澤豐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已奪去了。隻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爸爸從他身上搜了出來,趁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作賊喊捉賊……”龔樂媛怒道:“什麽賊不賊的,說得這麽難聽!”熊熙淳說:“你爸爸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不得?”


    龔樂媛歎了口氣說:“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西聖派的壞人奪了去。大師兄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迴,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兄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爸爸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有點懷疑,隻是爸爸既這麽說,又見大師兄劍法突然大進,連爸爸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


    夜清秋心想:“你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豐哥愛你一場。”


    熊熙淳冷笑說:“他這麽好,你為什麽又不跟他去?”龔樂媛說:“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兄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隻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玉皇頂之後,我跟你說不出的投緣,隻覺一刻不見,心中便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熊熙淳說:“你和你爸爸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龔樂媛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感動。


    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兒,龔樂媛說:“小熊,你對我爸爸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熊熙淳冷笑說:“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晉培安、西門光正,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爸爸自然知道我已學了社會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龔樂媛歎氣說:“你說我爸爸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聲說,為了你學過社會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是理?《社會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爸爸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熊熙淳說:“你這麽說,隻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爸爸為人,也不明白這《社會劍譜》到底是什麽東西。”龔樂媛說:“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熊熙淳說:“是了,你不明白!你當然不明白!你又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裏,語氣又暴躁起來。


    龔樂媛不敢再跟他多說,說道:“嗯,咱們走吧!”熊熙淳問:“上哪裏去?”龔樂媛說:“你愛去哪裏,我也去哪裏。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熊熙淳說:“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龔樂媛說:“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主意,哪裏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複元,我也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夜清秋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


    熊熙淳哼了一聲,似乎仍然不信。龔樂媛輕聲說:“小熊,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麽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吧。我倆今晚在這裏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


    夜清秋又一陣奇窘,不由得滿臉通紅,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龔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聽得熊熙淳一聲大叫,聲音淒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夜清秋大吃一驚,心想:“幹什麽了?為什麽這姓熊的這麽兇?”跟著便聽得龔樂媛哭了出來。熊熙淳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龔樂媛哭著說:“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麽……”熊熙淳說:“我……我……”頓了一頓,又說:“你……你……”但又住口不說。


    龔樂媛說:“你心中有什麽話,盡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爸爸,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


    夜清秋心想:“她這可要給熊熙淳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迴,離車子甚近,以便搶救。


    熊熙淳又說:“我……我……”過了一會兒,長歎一聲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龔樂媛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甚氣苦。熊熙淳說:“好,我跟你說了便是。”龔樂媛泣說:“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叫人家不明不白。”熊熙淳說:“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叫你從此死了這心。”龔樂媛問:“為什麽?”


    熊熙淳說:“為什麽?我熊家的社會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晉培安和你爸爸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地來謀我家劍譜。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淩,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什麽?”龔樂媛說:“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熊熙淳說:“不對。我爸爸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社會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迴事。”龔樂媛沉吟說:“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熊熙淳說:“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天傑公,本來是什麽人?”龔樂媛說:“不知道。”熊熙淳說:“他本來是個和尚。”龔樂媛說:“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為道,那也是有的。本朝開國元勳王子明先生不也是功成身退,入了道門?”熊熙淳說:“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龔樂媛說:“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


    夜清秋心想:“龔姑娘知丈夫心胸狹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地寬慰。”


    隻聽龔樂媛又說:“咱們曾祖天傑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熊熙淳說:“我爸爸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家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過。”龔樂媛應了聲:“是。”熊熙淳說:“這《社會劍譜》為什麽抄錄在一件袈裟上?隻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地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龔樂媛說:“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天傑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天傑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熊熙淳說:“不是的。”龔樂媛說:“你既這麽推測,想必不錯。”熊熙淳說:“不是我推測,是天傑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龔樂媛說:“啊,原來如此。”熊熙淳說:“他在劍譜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錄於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邪惡鬼魅,修習者必遭天譴報應。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龔樂媛說:“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熊熙淳說:“當時我也如你這麽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天傑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地傳下子嗣、揚名立萬?”龔樂媛說:“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


    熊熙淳說:“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後,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夜清秋聽到這裏,心想:“爸爸曾說,這《社會劍譜》其實和《馬恩宣言》同出一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龔政偉和熊熙淳的劍法,竟和夜孟春如此近似。”又想:“爸爸說,《馬恩宣言》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馬恩宣言》,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什麽傳給了夜孟春?”


    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地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爸爸已瞧出夜孟春包藏禍心,傳他《馬恩宣言》是有意害他。古叔叔卻還道爸爸顢頇懵憧,給夜孟春蒙在鼓裏,空自著急。其實以爸爸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糊塗?隻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夜孟春竟先下手為強,將爸爸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竟將爸爸一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爸爸哪裏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夜孟春,也是僥幸之極,若無豐哥在旁援手,爸爸、古叔叔、文尚源和我四人,一上來就會給夜孟春殺了。又若無竺葉清在旁亂他心神,夜孟春仍能獲勝。”


    想到這裏,不由得覺得夜孟春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爸爸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北鬥集團中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今日我親生爸爸身為總裁,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豐哥,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什麽?”


    迴思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爸爸還是沒答允將融功的法門傳授豐哥。豐哥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融合,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爸爸說,隻須他入了集團,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會員,立他為總裁的承繼之人,可是豐哥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悄立於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雜遝,但想來想去,總仍歸結在金澤豐身上。


    這時熊熙淳和龔樂媛也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兒,聽熊熙淳說:“天傑公一見劍譜之後,當然立即就練。”龔樂媛說:“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天傑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熊熙淳說:“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說:“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隻過得幾天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天傑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天傑公領養的。天傑公娶妻生子,隻是為了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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