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招含意甚為恭敬,西聖派群弟子都轟的一聲,頗感滿意。西聖弟子和本派長輩拆招,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並非敢和前輩動手,隻是請你老人家指教。白登微一點頭,心想:“你居然懂使此招,總算是乖覺的,看在這一招份上,我不讓你太過出醜便了。”


    龔樂媛一招“萬嶽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白登直刺過來。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西聖劍法的精要所在,但饒是白登於西聖劍法“內八路、外九路”,十七路長短、快慢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見過。他心頭一震:“這一招是什麽招數?我西聖派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可奇了。”他不但是西聖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眼見龔樂媛這一劍刺來,內力並不強勁,隻須刺到自己身前數寸處,自己以手指一彈,立時可將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後招,是否尚有古怪變化。但見龔樂媛這一劍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許,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他左肩削落。


    這一劍似是西聖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樸;又似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青”,卻勝其輕靈而輸其雄傑;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龔樂媛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出來,另具一股端麗飄逸之態。


    白登眼光何等敏銳,對西聖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了然於胸,這時突見龔樂媛這一招中蘊藏了西聖劍法中數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熱,又驚奇,又歡喜,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當年五常聯盟與北鬥集團十資工兩度會戰大觀峰,五常好手死傷殆盡,五常劍法的許多精藝絕招,隨五派高手而逝。白登會集本派殘存的耆宿,將各人所記得的劍招,不論精粗,盡數錄下,匯成一部劍譜。這數十年來,他去蕪存菁,將本派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十七路劍招完美無缺。他雖未創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西聖劍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間見到龔樂媛所使的西聖劍法,卻是本派劍譜中所未載,而比之現有西聖劍法的諸式劍招,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讚歎,看出了神。


    倘若這劍法是在勁敵手下使出,比如是夜無風、金澤豐,又或是普光、長春,白登自當全神貫注地迎敵,縱見對方劍招精絕,也隻有竭力應付,哪有餘暇來細看敵手劍法?但龔樂媛內力低淺,殊不足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神,潛心觀察她劍勢的法度變化。


    群豪見龔樂媛長劍飛舞,每一招都離對方身子尺許而止,似是故意容讓,又似心存畏懼,白登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實是從所未見。群豪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驚奇不已。


    隻西聖派門下群弟子,個個目不轉瞬地凝神觀看,生怕漏過了一招半式。龔樂媛這幾招西聖劍法,正是從愛身崖後洞石壁上學來。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龔政偉細心參研後,料想其中的四十餘招白登多半會使,另有數招雖然精彩,卻尚不足以動其心目,隻有這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張口結舌,說什麽也非瞧個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變化,龔樂媛隻依樣萌蘆地使出,但白登看後,所有前招後招,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越想越覺其內含蘊蓄,無窮無盡。


    龔樂媛堪堪將這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從頭使起,白登心念一動:“再看下去呢,還是將她長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均輕而易舉,若要繼續觀看,龔樂媛劍招再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若要震飛她兵刃,那也隻舉手之勞。可是要在這兩件事中做一抉擇,卻大費周章。霎時之間,在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這些西聖劍法如此奇妙,過了此刻,日後隻怕再也沒機緣見到。要殺傷這小妮子容易,可是這些劍法,卻再從何處得見?我又怎能去求龔先生試演?但我如容她繼續使劍,顯得白某人奈何不了東華門下一個年輕女子,於我臉麵何存?啊喲,隻怕已過了十三招!”


    一想到“十三招”這三字,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鑽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當的一聲響,與龔樂媛的長劍一撞,喀喀喀十餘聲輕響過去,龔樂媛手中隻剩了一個劍柄,劍刃寸斷,折成數十截掉在地下。


    龔樂媛縱身反躍,倒退數丈,朗聲說:“白掌門,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幾招西聖劍法?”白登閉住雙目,將龔樂媛所使的那些劍招,一招招在心中迴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十三招!很好,不容易!”龔樂媛躬身行禮說:“多承白掌門手下容情,得讓侄女在你麵前班門弄斧,使了十三招西聖劍法。”


    白登以絕世神功,震斷了龔樂媛手中長劍,群豪無不歎服。隻是龔樂媛先前有言,要在白登麵前施展十三招西聖劍招,大多數人想來,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決計沒法使到十三招,不料白登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隻道白登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是個美貌少婦,竟給她的花容玉顏迷得失了魂,否則何以顯得如此心不在焉。


    西聖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來,正是“高盧雞”法克龍,朗聲說:“白掌門神功蓋世,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這位龔小姐學得了我西聖劍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麵前妄自賣弄。白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製服。足見武學之道,貴精不貴多,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隻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矯然自立……”


    他說到這裏,群豪都不禁點頭。這一番話正打中了各人心坎。這些江湖漢子除了極少數高手之外,所學的均隻一派武功,法克龍說武學貴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讚同,這些人於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固然難說,至於“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


    法克龍繼續說:“這位龔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便自稱是精通五常的各派劍法。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說到‘精通’二字?”群豪又都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林大忌。這筆賬其實該當算在龔政偉頭上。”法克龍又說:“倘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幾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派的武功,武林中哪裏還有什麽獨門秘技、還有什麽精妙絕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糊塗了?”


    他說到這裏,群豪中便有許多人哄笑起來。龔樂媛以南特劍法打敗若幹愚,以蘭陵劍法打敗金澤豐,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北極劍法力敗勃涅夫和巴喬夫,卻是真真實實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劍招比勃涅夫、巴喬夫所學為精,又攻了他們個出其不意,雖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劍法較精,便該得勝,所取巧者,隻是假裝會使“岱宗如何”這一招而已,這事除了北極派中少數高手之外,誰也不知。可是群豪不願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功,人同此心,法克龍這麽一說,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西聖弟子為然。


    法克龍見一番話博得眾人讚賞,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所以啊,這五常派掌門一席,實非白掌門莫屬。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龔政偉而言。西聖派中便有數十名青年弟子跟著叫好起哄。法克龍說:“五常聯盟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白掌門的,便請出來,一顯身手。”他接連說了兩遍,沒人接腔。


    本來中南六子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夜清秋正急於救治金澤豐,無暇指點中南六子去跟西聖派搗蛋。卜算子等六人麵麵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才好。


    “黃金牛”米英大聲說:“既然無人向白掌門挑戰,白掌門眾望所歸,便請出任我五常派的掌門。”白登假意謙遜說:“五常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重任。”“鐵蜻蜓”安衛普朗聲說:“五常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務請白掌門勉為其難,為五常派門下千餘弟子造福,也為江湖同道盡力。請白掌門登壇!”


    隻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連串響起,都是西聖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


    爆竹劈啪聲中,西聖派眾弟子以及白登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呐喊:“請白掌門登台,請白掌門登台!”


    白登縱起身子,輕飄飄落上封禪台。他身穿杏黃色布袍,其時夕陽即將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於保身自愛,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西聖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白掌門,你震斷了我的長劍,就這樣,便算是五常派的掌門嗎?”說話的正是龔樂媛。


    白登說:“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劍奪帥。龔小姐如能震斷我手中長劍,則大夥兒奉龔小姐為五常派掌門,亦無不可。”


    龔樂媛說:“要勝過白掌門,侄女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常派之中,武功勝過白掌門的,未必就沒有了。”


    白登在五常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隻有金澤豐一人,眼見他與龔樂媛比劍而身受重傷,心頭早就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龔樂媛如此說,便說:“以龔小姐之見,五常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還是尊夫?”西聖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


    龔樂媛說:“我夫君是後輩,比之白掌門不免要遜一籌。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白掌門旗鼓相當。至於我爸爸,想來比白掌門要稍為高明一點。”


    西聖派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頓足擂地。


    白登對著龔政偉說:“龔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推許得很呢。”


    龔政偉說:“小女孩兒口沒遮攔,白兄不必當真。在下的武功劍法,比之少林派普光方丈、武當派長春道長,以及丐幫王幫主諸位前輩英雄,那可望塵莫及。”白登臉上登時變色。龔政偉提到普光方丈等三人,偏就不提白登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承比他高明。米英問:“比之白掌門卻又如何?”龔政偉說:“在下和白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東華西聖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米兄這一句話,在下可難答得很了。”米英說:“聽龔先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白掌門強著些兒?”


    龔政偉說:“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自古賢者所難免,在下久盼向白兄討教。隻是今日五常派新建,掌門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白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常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閑話了。”白登說:“龔兄隻消勝得在下手中長劍,五常派掌門一席,自當由龔兄承當。”龔政偉搖手說:“武功高的,未必人品見識也高。在下就算勝得了白兄,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常派中其餘高手。”他口中說得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顯得自己比白登高上一籌。


    白登越聽越怒,冷冷說:“龔兄是東華氣宗掌門,名震天下,人所共仰。這個劍法到底如何,卻是耳聞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龔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界!”


    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說不練,算什麽英雄好漢?”“上台比劍,分個強弱,自吹自擂有什麽用?”


    龔政偉雙手負在背後,默不作聲,臉上神情肅穆,眉間微有憂意。


    白登在籌謀合並五常聯盟之時,於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於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餘力地推動其事。否則若有人武功強過於他,那麽五常聯盟合並之後,掌門一席反為旁人奪去,豈不是徒然為人作嫁?龔政偉劍法高明,修習“孤虛神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慫恿黃政榮、洪政確等劍宗好手上玉皇頂明爭,又遣十餘異派好手赴清福祠伏擊,雖所謀不成,卻已摸清了龔政偉武功的底細。待得在少林寺中親眼見到他與金澤豐相鬥,更大為放心,他劍法雖精,畢竟非自己敵手,龔政偉腳踢金澤豐,反震斷自己右腿,則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隻是金澤豐一個後生小子突然劍法大進,卻始料所不及,然總不能為了顧忌這無行浪子,就此放棄這籌劃了十數年的大計,何況金澤豐所長者隻是劍術,拳腳功夫平庸之極,當真比武動手,劍招倘若不勝,大可同時再出拳掌,便立時能取他性命,待見金澤豐甘願傷在龔樂媛劍底,天下事便無足慮。


    白登這時聽得龔政偉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學到了五常聯盟一些失傳的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突然之間使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招棋,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複有何用?”又想:“此人極工心計,須得當著群豪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否則此人留在我五常派中,必有後患。”說道:“龔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怎麽不給人家麵子?”


    龔政偉說:“白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當下一步一步地拾級上台。


    群豪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龔政偉拱手說:“白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咱們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如何?”


    白登說:“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龔兄。”


    西聖派眾門人叫了起來:“還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倘若害怕,趁早乖乖地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


    龔政偉微微一笑,朗聲說:“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難免死傷,這話不錯。”轉頭向東華派群弟子說:“東華門下眾人聽著:我和白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白兄失手殺了我,或者打得我身受重傷,乃激鬥之際各盡全力,不易拿捏分寸,大夥兒不可對白掌門懷恨,更不可與西聖門下尋仇生事,壞了我五常派同門的義氣。”龔樂媛等都高聲答應。


    白登聽他如此說,倒頗出於意料之外,說道:“龔兄深明大義,以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


    龔政偉微笑說:“我五派合並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傷了和氣,五常派同門大起紛爭,那可和並派的原意背道而馳了。”


    白登說:“不錯!”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製服。”


    高手比武,內勁外招固然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隻在一時氣勢之盛衰,白登見他示弱,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這一下長劍出鞘,竟然聲震山穀。原來他潛運內力,長劍出鞘之時,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蕩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駭異。西聖門人又大聲喝彩。


    龔政偉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慢慢將劍抽出。單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


    金澤豐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傷自是極重。夜清秋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顧不得掩飾自己身份,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起。蘭陵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妙瑜取出“白雲熊膽丸”,手忙腳亂地倒出五六顆丸藥,喂入金澤豐口裏。夜清秋早已伸指點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迸流。妙珂和丁妙玲分別以“天香斷續膠”搽在他傷口上。掌門受傷,群弟子哪裏會有絲毫吝惜?敷藥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地塗上他傷口。


    金澤豐受傷雖重,神智仍然清醒,見夜清秋和蘭陵弟子情急關切,登感歉仄:“為了哄學妹一笑,卻累得清秋和蘭陵派眾師姐妹如此擔驚受怕。”當下強露笑容說:“不知怎麽,一個不小心,竟讓……竟讓這劍給傷了。不……不要緊的。不用……”


    夜清秋說:“別做聲。”她雖盡量放粗了喉嚨,畢竟女音難掩。蘭陵弟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


    金澤豐說:“我……我瞧瞧……”妙珂應了聲:“是。”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龔樂媛與白登比劍。此後龔樂媛施展西聖劍法,白登震斷她劍刃,以及白登與龔政偉同上封禪台,他都模模糊糊地看在眼裏。龔政偉長劍指地,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白登相距約有二丈。


    其時群豪盡皆屏息凝氣,一時總統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


    金澤豐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誦念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燃,念彼觀音力,尋聲自迴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金澤豐聽到念經聲中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妙玉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雙峰城郊,妙玉曾為他誦念這篇經文。這時他並未轉頭去看,但當時妙玉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他心中湧起一片柔情:“不但是清秋,還有這妙玉小師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深恩。”


    白登見龔政偉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般,知道這招東華劍法“詩劍會友”,是東華派與同道友好過招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說,文人交友,聯句和詩,武人交友則是切磋武藝。使這一招,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不可性命相搏。白登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想:“龔政偉號稱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個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西聖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地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


    龔政偉吸一口氣,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東華劍法的一招“青山隱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


    白登一劍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本來西聖劍法中並沒這一招,白登是借用了拳腳中的一個招式,以劍為拳,突然使出。這一招“獨劈東華”甚是尋常,凡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五常聯盟數百年聲氣互通,西聖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東華派的名字,也當舍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此刻白登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龔政偉。西聖劍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招“獨劈東華”招式雖平平無奇,但唿的一聲響,從空中疾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之勢,將西聖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


    龔政偉側身閃過,斜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白登見他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戰長鬥之策,對自己“開門見山”與“獨劈東華”這兩招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於他,亂使新招,別讓他占了先機,當下長劍自左而右急削過去,正是一招西聖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


    西聖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但見他長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時彎時進,長劍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時彩聲大作。


    別派群豪來到總統山之後,見西聖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白登不論說什麽話,都鼓掌喝彩,群相附和,人人心中均不免有厭惡之情。但此刻聽到西聖弟子大聲喝彩,卻覺實是理所當然,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白登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不論是使劍或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讚歎。北極、南特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見此招,都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是龔政偉而不是我!”


    隻見二人各使本派劍法,鬥在一起。西聖劍氣象森嚴,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裏;東華劍法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迴轉如意。龔政偉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西聖劍法占了八成攻勢。龔政偉的長劍盡量不與對方兵刃相交,隻閃避遊鬥,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非西聖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白登將十七路西聖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龔政偉所用劍法較少,但東華劍法素以變化繁複見長,招數亦自層出不窮。再拆了二十餘招,白登忽地右手長劍一舉,左掌猛擊而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龔政偉倘若閃避,立時便受劍傷。隻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白登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龔政偉身子飄開,白登卻端立不動。龔政偉叫問:“這掌法是西聖派武功嗎?”


    金澤豐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極是關切。他知白登的極光處刑厲害無比,以夜無風內功之深厚,中了他內力之後,發作時情勢仍極兇險,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龔政偉雖久練氣功,終究不及夜無風,隻要再對數掌,就算不致當場凍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白登笑著說:“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將來要在五常派中選擇弟子,量才傳授。”龔政偉說:“原來如此,那可要向白兄多討教幾招。”白登說:“甚好。”心想:“他東華派的‘孤虛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極光處刑’之後,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當下舞動長劍,向龔政偉刺去。


    龔政偉仗劍封住,數招之後,砰的一聲,又雙掌相交。龔政偉長劍圈轉,向白登腰間削去。白登豎劍擋開,左掌加運內勁,向他背心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龔政偉反轉左掌一托,啪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龔政偉矮著身子,向外飛躍出去。白登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舉手看時,隻見掌心中已刺了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奸賊,不要臉!”心想龔政偉在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的鮮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喂毒,想不到此人號稱“玉麵君子”,行事卻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心想:“這區區毒針,豈能奈何得了我?隻是此刻須當速戰,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下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龔政偉揮劍還擊,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


    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台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普光說:“善哉,善哉!怎麽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數十招過去,白登見對方封得嚴密,擔心自己掌中毒質上行,劍力越運越勁。龔政偉左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


    台下群豪大感詫異,紛紛低聲相詢:“這是什麽劍法?”問者盡管問,答者卻無言可對,隻是搖頭。


    金澤豐倚在夜清秋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東華劍法大相徑庭,甚感詫異,一轉眼間,卻見白登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極為相似。


    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餘招過去,白登招招進逼,龔政偉不住倒退。金澤豐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險,不由得大為焦急。


    眼見白登勝勢已定,西聖派群弟子大聲呐喊助威。白登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暗喜,手上更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龔政偉舉劍擋格,手上勁力頗為微弱,白登迴劍疾撩,龔政偉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西聖弟子歡聲雷動。


    驀地裏龔政偉空手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拍,攻勢淩厲之極。他身形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白登大駭,叫道:“這……這……這……”奮劍招架。龔政偉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會。


    夜清秋低聲說:“夜孟春!”金澤豐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日夜孟春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他驚奇之下,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旁邊一隻纖纖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地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


    當時總統山頂之上,數千對眼睛,隻有一雙眼睛才不瞧二人相鬥。自始至終,妙玉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金澤豐身子。


    猛聽得白登一聲長叫,龔政偉倒縱出去,站在封禪台的西南角,離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白登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急,使的盡是西聖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彩來。


    過了片刻,見白登始終隻是自行舞劍,並不向龔政偉進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隻是守禦,絕非向龔政偉攻擊半招,如此使劍,倒似是獨自練功一般,又怎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白登一劍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迴,微微側頭,似在傾聽什麽奇怪的聲音。隻見他雙眼中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橫過麵頰,直掛到下頷。


    人叢中有人說:“他眼睛瞎了!”


    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白登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瞎,我沒瞎!哪一個狗賊說我瞎了?龔政偉你這奸賊,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迴合。”他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叫。


    龔政偉站在台角,隻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來,白登確是雙眼給龔政偉刺瞎了,自是盡皆驚異無比。


    隻金澤豐和夜清秋,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龔政偉長劍脫手,此後所使的招術,便和夜孟春的武功大同小異。那日在雲天之巔,夜無風、金澤豐、古深、文尚源四人聯手和夜孟春相鬥,尚且不敵,盡皆受傷,直到夜清秋轉而攻擊竺葉清,這才僥幸得手,饒是如此,夜無風終究還是給刺瞎了一隻眼睛,當時生死所差,隻在一線。龔政偉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夜孟春雖頗不如,但料到單打獨鬥,白登非輸不可,果然過不多時,他雙目便為細針刺瞎。


    金澤豐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喜悅,反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龔政偉性子溫和,待他向來親切,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於敬畏。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浮滑胡鬧,確屬罪有應得,隻盼能得師父師母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地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生起了強烈的憎恨。或許由於龔政偉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夜孟春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光明正大,他呆了片刻,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夜清秋和妙玉同時伸手扶住,齊問:“怎樣?”


    金澤豐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說:“沒……沒什麽。”


    隻聽得白登又在叫喊:“龔政偉,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


    西聖派中安衛普說:“你們去扶師父下來。”


    兩名大弟子葉天賜和楊天錫應了聲:“是!”飛身上台說:“師父,咱們下去吧!”


    白登叫問:“龔政偉,你不敢來嗎?”


    葉天賜伸手去扶,說了聲:“師……”


    突然間寒光一閃,白登長劍一劍從葉天賜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光帶過,楊天錫已齊胸而斷。這兩劍勢道之淩厲,端的是匪夷所思,隻如閃電般一亮,兩名西聖派大弟子已遭斬成四截。


    台下群豪齊聲驚唿,盡皆駭然。


    龔政偉緩步走到台中,說道:“白兄,你已成殘廢,我也不會來跟你一般見識。到了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常派掌門嗎?”


    白登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口。龔政偉手中並無兵器,他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後,兀自插在台上,在風中微微晃動。龔政偉雙手攏在大袖之中,目不轉瞬地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下,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白登右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與尋常無異,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蕩,連衣袖都欲脹裂,直是非同小可。這一劍之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


    突然之間,白影急晃,龔政偉向後滑出丈餘,立時又迴到了原地,一退一進,竟如常人一霎眼那麽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後方滑出丈餘,跟著快迅無倫地迴到原處,以胸口對著白登的劍尖。人人都看得清楚,白登這乾坤一擲的猛擊,不論如何厲害,終究不能及於龔政偉之身。


    白登心中無數念頭紛去遝來,這一劍若不能直刺入龔政偉胸口,隻要給他閃避了過去,自己雙眼已盲,便隻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並,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功敗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


    龔政偉微一側身,早避在一旁,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白登右手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穀為之鳴響。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台,走到台邊時左腳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出,飛身下台。


    西聖派幾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東華派上下斬為肉泥。”


    白登朗聲說:“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劍奪帥,各憑本身武功爭勝,龔先生武功遠勝白某,大夥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言?”


    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寧定,便即恢複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氣派。群豪見他拿得起,放得下,確是一代豪雄,無不佩服。否則以西聖派人數之眾,所約幫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與東華派群毆亂鬥,龔政偉武功再高,也難抵敵。


    五常聯盟和來到總統山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白登這麽說,登時大聲歡唿:“龔先生當五常派掌門,龔先生當五常派掌門!”東華門下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隻是這變故太過出於意料之外,東華門人實難相信眼前所見乃是事實。


    龔政偉走到台邊,拱手說:“在下與白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止。但白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白兄雙目受損,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們當尋訪名醫,為白兄治療複明。”


    台下有人說:“刀劍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絕無損傷。”另一人說:“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龔政偉說:“不敢!”他拱手不語,也無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個想做五常派掌門,上台去較量啊。”另一人說:“哪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龔先生剜了出來,也無不可。”數百人齊聲叫道:“龔先生當五常派掌門,龔先生當五常派掌門!”


    龔政偉待人聲稍靜,朗聲說:“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辭。五常派今日新創,百廢待舉,在下隻能總領其事。南特派的事務仍請若幹愚先生主持。蘭陵派事務仍由金澤豐賢弟主持。北極派事務請勃涅夫、巴喬夫兩位道長,再會同盛竹子師兄的門人嚴曉宕兄弟,三人共同主持。西聖派的事務嘛,白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


    龔政偉頓了一頓,眼光向西聖派人群中射去,緩緩說:“依在下之見,暫時請米英米兄、法克龍法兄、安衛普安兄,會同白兄,四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務。”法克龍大出意料之外,連說:“這個……這個……”西聖門人與別派人眾也都甚為詫異。米英長期以來做白登的副手,安衛普近年來甚得白登信任,那也罷了,法克龍適才一直出言與龔政偉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禮,不料龔政偉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會同主領西聖派的事務。西聖派門人本來對白登雙目遭刺一事極為忿忿,許多人正欲伺機生事,但聽龔政偉派米英、法克龍、安衛普、白登四人料理西聖派事務,然則西聖派一如原狀,龔政偉不來強加幹預,登時氣憤稍平。


    龔政偉說:“咱們五常聯盟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麽五派合並雲雲,也隻有虛名而已。大家今後都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在下無德無能,暫且執掌本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和眾位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現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峻極禪院休息,喝酒用飯!”群豪齊聲歡唿,紛紛奔下峰去。


    龔政偉下得台來,普光、長春等都過來向他道賀。普光和長春本來擔心白登混一五常派後,野心不息,更欲吞並少林、武當,為禍武林。各人素知龔政偉乃謙謙君子,由他執掌五常一派門戶,自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甚誠懇。


    普光低聲說:“龔先生,此刻西聖門下,隻怕頗有人心懷叵測,欲對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身在總統山,可須小心在意。”龔政偉說:“是,多謝方丈大師指點。”普光說:“少室山與此相距不遠,唿應極易。”龔政偉深深一揖說:“大師美意,龔某銘感五內。”


    他又向長春道長、丐幫王幫主等說了幾句話,快步走到金澤豐跟前,問道:“阿豐,你的傷不礙事麽?”自從他將金澤豐逐出東華派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阿豐”。金澤豐卻心中一寒,顫聲說:“不……不打緊。”龔政偉說:“你便隨我同去玉皇頂養傷,和你師母聚聚如何?”龔政偉如在幾個小時前提出此事,金澤豐自是大喜若狂,答應之不暇,但此刻竟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玉皇頂。龔政偉問:“怎麽樣?”金澤豐說:“蘭陵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傷勢痊愈後,再來拜見師父師母。”


    龔政偉側頭凝視他臉,似要查察他真正心意,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玉皇頂。”金澤豐說:“是!”掙紮著想站起來行禮。龔政偉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說:“不用啦!”金澤豐身子一縮,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懼意。龔政偉哼的一聲,眉間閃過一陣怒色,但隨即微笑,歎氣說:“你樂媛學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跟著和妙瑜、妙珂等蘭陵派二大弟子點頭招唿,這才慢慢轉過身去。


    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龔政偉走近,紛紛圍攏,大讚他武功高強,為人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峰。金澤豐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恨恨說:“偽君子!”


    金澤豐身子一晃,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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