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中毒已久,深入骨髓,同謝龕在廠獄內拿死囚試出的結果或許會有極大的差別。


    “若朕有個萬一……”


    他拇指摩挲著方子上娟秀的字跡,輕聲道:“就放她離宮吧,挑幾個護衛暗中跟著,莫要再叫她受傷吃苦了。”


    謝龕道:“皇上且放心就是,湯湯小鎮那傻子還在尋她呢,等皇上殯天,本督自會送他們團聚。”


    祁旻:“……”


    有時候,真的很難忍住想要賜死他的衝動。


    賜條白綾都不夠,再加一瓶鶴頂紅,最後來個車裂之刑。


    “還不走?”他冷聲趕人。


    謝龕卻是一挑衣擺,直接在一旁坐了下來:“長公主說了,要本督親自看著皇上服下,帶著好消息再迴去。”


    祁旻將方子一擱:“朕還沒想好喝不喝。”


    謝龕卻也不催促,隻端起一旁的茶水,不緊不慢地飲了起來。


    大有要跟他耗到最後的意思。


    祁旻的確沒有想立刻就飲下的意思,可轉念又想到,便是這碗毒藥無法攻克他體內的劇毒,導致他直接毒發身亡,對寶珠而言也不過是因大祁失去了帝王而傷心。


    她並不會因為自己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而難過。


    心有執念的人,自始至終都隻有他一人罷了。


    思及此,索性雙眼一閉,端起藥碗來一飲而盡。


    湯藥苦麻,略過唇齒停留在舌尖,強烈的嘔意翻湧上來,他麵色煞白一片,不斷地試圖通過吞咽克製住。


    祁桑剛剛進了書房,一眼就看到他麵色痛苦,幾欲昏死過去的模樣。


    “哥哥——”


    她衝過去,又在半路被謝龕攔截了下來。


    “不是告訴過你在府中等消息麽?”他不悅。


    話是這麽說,但祁桑在總督府坐立難安,害怕看到哥哥親眼死在眼前,又怕哥哥再一次離開時她依舊不在身邊。


    腦海中混亂成一團,等迴過神來時,她人已經到了書房外。


    “我害怕……之前在化骨山時我就不在,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要在。”


    祁桑說著掙脫了謝龕。


    人還未繞過書桌,祁旻已經嘔出了一口烏黑的血。


    “哥哥!”


    祁桑撲過去,堪堪將他倒下去的身子抱在懷裏,顫抖地抬頭去看謝龕:“怎麽會這樣?謝龕,怎麽會這樣?!!”


    謝龕蹙緊眉頭。


    時間匆促,哪裏能等那些人病入膏肓後再給他們服下湯藥。


    隻是一行四人,每個人服下後身體都恢複了個七七八八,並沒有誰嘔出過黑血過。


    他立刻叫來了守在外頭等待傳召的一行太醫。


    幾人把脈過後,皆是麵色驟變,開始七手八腳地喂他喝下很多很多褐色的湯藥,試圖為他把喝下的湯藥催吐出來。


    寶珠被人拎過來時,還在握椒宮裏琢磨新的方子。


    她先前寫的那幾張方子不知丟哪裏去了,無論如何都尋不到了,雖說都記在了心裏,但重新寫下後又深覺不妥,於是決定再琢磨琢磨。


    直到被晏隱之帶去了含仁殿。


    祁旻麵色青白交織,脈搏時而急如驟雨,時而輕如浮毛難以探尋,四肢厥冷,冷汗涔涔而落。


    這是亡陽之症。


    太醫們抖著手欲為聖上灌下四逆湯。


    這四逆湯中大量的附子灌下去,又是一種劇毒,皇上如今這身子根本承受不住。


    便是眼下救活了,後麵又能撐幾日?


    她立刻出聲阻止,而後從一旁的藥箱裏拿出了一卷銀針,剛要施針便被太醫院院史阻攔住了。


    “魏姑娘可知眼下不盡快喂皇上飲下四逆湯,過一炷香後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是迴天乏術了?”


    寶珠手持銀針,冷靜地迴道:“容我問一句,飲下大量的四逆湯後,便是皇上醒了,後頭還能多活幾日?”


    “……”


    院史似乎被問得怔住。


    其中幾人不敢多做決定,戰戰兢兢看向一旁的祁桑。


    祁桑麵色不比病榻上的人好幾分,她跪在龍床旁,目光一一掃過那群醫術精湛經驗豐富的太醫,最後又落到尚顯稚嫩的寶珠臉上。


    寶珠道:“服下湯藥後,這個兇症醫書上曾一句話一筆帶過,無後話,無結果,但我願冒險一試,若結果不如意,我願為皇上陪葬。”


    祁桑闔眸,她緊緊握著祁旻冰冷的手,眼淚無聲滾落。


    “魏姑娘盡力便是。”


    她輕聲道:“兄長的命是你救迴來的,數年光陰已是求都不敢求的,哪裏還敢奢望更多。”


    便是如今兄長的命隕在她手裏,也隻能算他們兄妹緣淺……


    ……


    之後的整整一日裏,不斷有宮女將一盆盆烏黑的血水端出去,又重新換了幹淨的送進去。


    含仁殿裏的血腥氣實在太重,祁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最後幾乎是被謝龕強行提到了院子裏。


    她恍惚地抬頭看了眼夜色。


    人身體裏到底有多少血,能經得住他這般的吐。


    他的臉、脖子、手臂、指尖已經尋不到半點血色的痕跡,蒼白到仿佛已經將體內最後一滴血也吐出來了一般。


    謝龕將她抱在懷裏,感覺到她孱弱的身子在深夜裏不受控製地打著擺子。


    許久許久後,她開始輕輕啜泣了起來,眼淚洇濕了他肩頭衣衫。


    他闔眸,輕吻她發頂,而後更緊地將她抱在懷裏。


    寢殿內,寶珠的左手幾乎一直壓在祁旻脈搏之上,感受著他的生命力在指尖下一點點流逝,迴轉,再洶湧抽離,再徐徐迴頭……


    她的心也隨著那百轉千迴的脈搏一次次高懸,墜落,再高懸,再墜落。


    ……


    祁旻行走於一片黑暗中。


    周圍很安靜,隻有徐徐的風吹過,帶來潮濕的氣息,像是風平浪靜的海岸,又像是廣袤無垠的草原。


    他腳下輕飄飄的,似是隻要輕輕吸氣就能像鷹隼般飛起來一樣。


    而後竟真的就飛了起來,在一片茫茫無邊際的黑暗中,飄然飛向遙遠的星空。


    身邊忽然傳來蒼茫高昂的歌聲,有蒼茫荒漠中的雨雪紛紛,有黃昏河畔旁的飲馬孤影,還有連綿荒野上累累的白骨……


    他見到了許多故人熟悉的麵孔。


    年輕、勇猛、笑意燦爛,爽朗地喊他將軍,一起去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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