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滋潤著大地,給萬物帶來了生機。


    可此時,我在珙桐姑姑臉上隻看到了淒涼和絕望。


    姑姑身上已經濕透,跪在她身邊的我已能感受她身上的陣陣寒意。


    我一手握著她涼如冰的手,一手撐傘遮擋風雨。


    “雁心,迴屋去。”珙桐姑姑嘶啞出聲。


    “不,姑姑,到底出什麽事了?您為何跪在這?”我急得都快哭了,剛剛見到親人的喜悅已蕩然無存。


    珙桐姑姑側頭看著我,為我攏起被風雨打散下來的頭發。


    “太後喜歡整整齊齊的,可不能亂了分寸。”珙桐姑姑對我笑,但那笑比哭還難看。


    “姑姑,到底怎麽了呀?你告訴我,我去向太後娘娘求情。”


    我看著姑姑這個樣子,心底泛起強烈的不安和恐懼。


    珙桐姑姑搖搖頭,道:“傻孩子,別問了,知道了對你並無半點好處。也別去太後娘娘那討沒趣,你當好你的差,別管我。”


    我哪裏肯丟下她,摟著她的肩膀默默流淚。


    這時,桂嬤嬤從暖閣走了出來,站在廊下大聲道:“珙桐,你再跪下去就是把太後娘娘那點恩情都跪沒了,你也不想想抗旨會有什麽結果!”


    抗旨?


    是太後的懿旨還是皇帝的聖旨?


    珙桐姑姑為什麽要抗旨?


    我的腦袋真得是不夠用。


    “雁心,把她扯迴屋去!”桂嬤嬤衝我喊道。


    我趕緊起身,又拉又拽,使勁吃奶的力氣把姑姑往屋裏拽。


    可是姑姑好像釘在了地上,紋絲不動。


    她這是鐵了心要跪在這裏。


    雨棠姑姑和木槿、木蓮跑過來幫我,我們連拖帶拽地終於把姑姑弄進了屋裏頭。


    木槿機靈地去提熱水,給姑姑洗澡換衣服。


    我扯出了厚實的臉巾,給姑姑擦頭發。


    姑姑呆呆地看著前方,一動不動,任由我們對她“上下其手”。


    待我和她都換上幹淨的衣服,桂嬤嬤過來把我喊了去。


    她說年前皇帝和太後提了,想擢珙桐姑姑為答應。


    太後娘娘想了許久,答應了。


    桂嬤嬤還說,皇帝其實早兩年就看上珙桐,隻是太後娘娘喜歡她,想珙桐再伺候她兩年。


    現在珙桐已經十九了,也不能再耽誤她,所以皇帝再提,太後也就答應了。


    “可是,太後娘娘明明答應明年放姑姑出宮啊?”


    我終於明白姑姑為何會如此傷心欲絕,在那冰冷的雨水中長跪不起。


    多少個夜晚,她掰著手指算著出宮的時間;多少個白日,她看著那四四方方的天,憧憬著出宮後的生活。


    現在,皇帝一句話,她就要一輩子困在這個宮裏了。


    怎麽會不絕望?


    桂嬤嬤輕輕歎了口氣,對我說道:“雁心,勸勸你姑姑。


    太後娘娘其實拒絕過皇帝,但他是皇帝,是這天下人的主子,他三番兩次來說了,太後娘娘也不能不答應。


    再說,太後娘娘是真心疼愛她,她成為皇帝的答應後,娘娘依舊會護著她的。”


    我低著頭,默默聽著,心底卻是一片悲涼。


    桂嬤嬤說完了大道理,便將勸說的重任交給了我。


    我迴到屋裏,看到珙桐姑姑披散著頭發,抱著雙膝坐在床上落淚。


    雨棠姑姑、木槿、木蓮已經出去上差了,屋子裏隻有珙桐姑姑一人。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桂嬤嬤要我說的那些話,要擺的那些道理,我相信珙桐姑姑都懂,隻是懂和能接受是兩碼事。


    半晌,我掏出帕子給姑姑擦眼淚。


    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哭都不能哭出聲。


    姑姑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滿目的悲涼氤氳開來,化作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緊緊束縛。


    我的心頭如同壓著一塊石頭,難以唿吸。


    姑姑伸出手,將我摟進了懷裏。


    我靠在姑姑的肩頭,靜靜地聽她和我說一些往事。


    珙桐姑姑進宮前叫烏林珠。


    正黃旗包衣,父親是內管領萬琉哈拉達裏。


    未入宮前,家裏對萬琉哈烏林珠非常寵愛,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像珍珠一樣珍貴。


    她的童年很幸福很快樂。


    隻可惜她們這些皇宮預備服務人員逃不出進宮的命運。


    十歲之後,家裏便開始教規矩,準備著讓她入宮。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入宮,明明不學這些等著遴選時被淘汰就可以留在家裏,為什麽阿瑪、額娘會找人提前教她宮裏頭的規矩。


    後來她知道了,因為宮中的衛妃看中了她,要她入宮幫襯。


    衛妃母家和他們萬琉哈氏是世交。


    衛家一時找不出適齡的女孩入宮選秀,便打起了烏林珠的主意。


    可等她入宮時,衛妃不幸染病病入膏肓,沒幾日就嗚唿了。


    那時候她剛入宮門,正待分配。


    前來挑人的桂嬤嬤一眼看中了她,把她和紅萼、雨棠一起帶迴了慈寧宮。


    之後,她便一心伺候著太後,一晃便是七年。


    原本她也想著熬到二十五歲出宮和家人團聚。


    但四年前她在神武門那見親屬,看到了人群中的一位少年。


    那是她青梅竹馬的鄰家小哥,他們感情很好,要不是因為衛妃要她入宮,她很可能長大後就會和他成親。


    鄰家小哥遠遠地看著她,不能靠近。


    許久,他掏出了一條黃色的絲帕,捏著一角讓它在風中搖曳。


    她想起來了,這是他們小時候的暗號。


    意思是“明天我會繼續等你。”


    珙桐知道他的意思,他在告訴她,他會等她。


    那一日,珙桐姑姑在柵欄這邊使勁地點了點頭。


    意思是她懂了。


    珙桐姑姑將下巴放在我的頭頂上,輕聲說道:“我很喜歡他,一心想著出宮後能夠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也願意等我到二十五歲,可我不忍心他等那麽久,於是兩年前趁著太後高興,我便試著求太後提前放我出宮。


    太後取笑我是不是想出宮嫁人,我紅著臉不說話。


    太後娘娘心善,說等到二十五出宮確實是老姑娘了,她答應讓我二十歲就出宮,前提是我得培養出個她覺得可心的人在她跟前伺候。


    我一口答應了。


    去年雁心你入了太後娘娘的眼,她答應到了明年就放我出宮,可沒想到皇帝……


    雁心,我活不成了。


    我隻要一想到這輩子都要困在這皇宮裏,抬起頭隻能看到這四四方方的天,我便覺得我已經死了……”


    絕望的眼淚不斷落下,滴落在我頭上,浸潤進我的心裏。


    我在姑姑懷裏,帶著哭腔說道:“姑姑,您別這樣,您別這樣,雁心害怕。”


    姑姑緊緊摟著我,無聲的哭著。


    到了晚上,淋了雨的姑姑開始發燒,額頭滾燙的嚇人。


    我去求了太後娘娘,請了龔太醫來醫治。


    龔太醫給開了藥,我熬製好給姑姑喝下,看著她發了一身汗,退了燒,這才放下心來。


    夜半時刻,退了燒的珙桐姑姑醒了。


    她掙紮著坐起,摸著我的頭道:“雁心,你是個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將來有什麽事,可以找劉昌河,也可以找桂嬤嬤、雨棠她們。


    雁心,別什麽事都一個人扛,也別對什麽人都好。”


    姑姑說完,從床邊的竹篾框裏取出一把剪子,絞下一縷頭發,用紅繩綁好,交給我道:“雁心,這縷頭發你收好,將來你出了宮要是有機會就把這個交給健銳營蘭翎長,他叫索綽羅嘉琛。”


    我愣愣接過,傻傻問道:“姑姑,你想通了嗎?”


    珙桐姑姑嫣然一笑,捧起我的臉道:“不要擔心我,雁心,我想通了,你迴屋休息吧。


    我也想好好睡一覺。”


    我伸手抱了抱姑姑,拍了拍她的背道:“想通了就好。姑姑,以後您成了主子,我願意去伺候您。”


    姑姑抱著我的手猛地縮緊。


    她哽咽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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