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響的話仿佛是烏雲一般,飄在昭明的心頭,讓昭明再也無法安心養病。


    在藍田休整了不多時,昭明準備出發迴鹹陽,去想些辦法讓公子響歸國。


    這兩天昌平君和李左車總是湊在一起神神秘秘的商量些什麽,在昭明準備走的這天,李左車一大早出去了。


    “先生,你還沒有好呢,再多休息幾天罷。”昌平君見昭明強撐著要走,挽留道。


    “感謝君侯的好意,”昭明說,“但,恕難從命。我這人心裏裝不了事情,要是不把田響這事解決了,我睡覺都不踏實。”


    “這個齊公子,真是討厭,”昌平君聽了皺起眉頭。


    “先前我去尋此人之前,君侯說過,此人不可靠,”昭明笑笑,“怪我,應該聽君侯的,您看人比我準。”


    “先生這是說的哪裏話,”昌平君迴答,“我那隻是隨口說說,並無依據。若不是先生去求他幫忙,也沒有前日的勝利啊。”


    “這,也說不好。”昭明迴答。


    “唉,都怪某無用,如此情況也無法替先生承擔一些。”昌平君自責的說。


    “君侯,瞧您說的這是哪裏話。”昭明說,“是我要替你分憂才對啊,哪有主人家幫臣子分憂的。”


    “天有常象,地有常形,人有常禮。”昌平君說,“先生身係一國的安危,又幫了我的大忙,在您生病的時候,我應當盡心的照顧,這才合乎禮儀啊。”


    “多謝君侯,”昭明也不知這是實話還是收買人心,不過還是很受用的。


    “先生可千萬小心身體,”昌平君說,“莫要棄我而去啊。”


    這也由不得我做主,昭明心想。原本的他身體非常健康,幾年才得一次感冒,忽然換了一個病弱的身體,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要隻是體質弱些,還可以鍛煉。但這身體竟然有先天的缺陷,連後天努力也堵死了,屬實是沒辦法。


    “主人,”正在說話間,一個仆人端上來了一壺酒。


    “有茶水嗎?”昌平君問他,“醫師說先生不能多飲酒。”


    “有的,”仆人說,“主人,先生稍坐,小人這就去聽茶。”


    “再拿些點心來,”昌平君吩咐道。


    “是,”仆人領命下去了。


    “先生此次出使楚國,見到楚地的風俗,有何感想啊?”仆人離開之後,昌平君問昭明


    “迴君侯,”昭明迴答,“臣這次經曆的事情太多,不知作何感想。”


    “哦?”昌平君表示很好奇,“先生經曆了何事,可否說來聽聽。”


    “還沒到楚國的時候,我們在秦國新地的鄉野遇到了楚國的鄉民用女子祭河伯,”昭明說。


    “啊?”昌平君震驚,“還有這等事?人可曾救下?”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救了她,”昭明搖搖頭,“王大人命我將此女子送官,並捉拿參與淫祀的所有鄉民,重的死罪,輕的也要沒為奴隸啊。”


    “這,”昌平君皺了皺眉頭,“這些鄉民,確實是有罪。但這淫祀的風氣來自於無知和對天的敬畏,比起嚴厲的刑罰,難道不應該以教化為主嗎?”


    “大人,秦人以法為依,以吏為師,”昭明迴答,“懲罰人民不看善惡,不問原因,隻看中行為的結果。”


    “這我知道,”昌平君迴答,“可,這難道不是好事嗎?以做沒做為判刑的標準,可以避免很多誤殺啊。


    “我曾經在讞書中看到過,有人看見鄰居家裏新買了刀具,懷疑鄰居想要殺了自己就告了官,官府竟然真的將鄰居判刑。


    “後來此案發到臨近的郡縣重審,臨縣的官員以鄰居沒有實施行為為理由駁迴了判決,最後再仔細一查,發現告官的人是縣尉的親戚,想要私吞鄰家的土地而誣告,最後首告反坐,縣尉也被革職。


    “如果不是秦法以結果為重,這幢案子不就成了冤案嗎?”昌平君說。


    “君侯既然是如此想法,”昭明問道,“那為什麽又覺得要教化而不是懲罰呢?”


    “懲罰,隻是讓民畏懼而不敢犯法,”昌平君迴答,“但從根本上來說,他們依舊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不僅不會改變淫祀的風俗,反而會怪罪法律和秦國的治理。


    “隻有靠知識文化的教養,使得人民了解國家的政策和道理,自覺主動的配合,才是長遠之計。”昌平君說。


    “君侯說的有道理,”昭明思考了一下,“既然君侯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麽不稟明秦王,調整國家的政策呢?”昭明問。


    “和他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昌平君搖搖頭,“我那侄兒性格稟性與我不同,他要的本來就是臣服,至於歸心則在其次。”


    “秦王是這樣迴答的?”昭明問道。


    “大致是這個意思,”昌平君迴憶了一下,“侄兒和我說,人性本惡,黔首愚昧,後天教養效果有限,溫和的教育人民,隻會讓人民覺得即使犯了錯誤也不會受到懲罰,之後就會有更多的人鋌而走險。


    “因此,監獄才是教養人民最好的場所,隻有在那裏,黔首才肯真正的聽話,才能起到教化的效果。”


    這想法挺法家的,昭明心想,甚至還有點規訓和懲罰的意味。對老百姓來說,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但是作為一個統治者,這樣想無可厚非。


    “可惜啊,”昌平君說,“要是沒遇見你們,那個女孩本來有機會逃走的,唉,不過在這秦國,沒有憑信哪也去不了,最後直接死在荒郊野嶺也說不定。”


    昭明想起了第一次來秦國時遇到的關口的士兵,以及因為遠行投奔親戚而被沒為奴隸的弟妹,確實在這個年代的秦國,人口的流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先生的舉動雖然使得這個女子失去了自由,可也暫時的保住了她的性命。”昌平君說,“這天下的事情本來就沒什麽完美的,先生就不要自責了。”


    “多謝君侯,”昭明行禮。


    “主人,茶水來了,”仆人端著茶水進來了,捎帶著還有一些點心。


    “這是什麽?”點心是昭明沒有見過的,雖然看上去有些粗糙,但考慮到戰國時期的製作水平,說不定已經是最為高級的工藝了。


    “先生沒有吃過?”昌平君問,昭明搖搖頭。


    “您先嚐嚐,”昌平君笑著說,仆人幫他們把茶添上,昌平君揮揮手讓仆人先下去了。


    昭明嚐了一口,點心綿軟鬆散,還有一絲蜂蜜的甜味。


    吃了這一口他才想起來,到這邊之後,調料隻有鹽,以及一種沒有流傳下來的用豆子製作而成的醬汁,都快要忘記甜是什麽味道了。


    “好吃嗎?”昌平君期待的問。


    “嗯,”昭明點點頭,“在這邊從沒吃過這樣的東西。”


    “這叫蜜餌,”昌平君告訴他,“屈子有詩曰:粔籹蜜餌,有餦餭些。說的就是這東西,不過他那時候應該沒有現在甜。”


    “這樣啊,”昭明點點頭。


    “你就著茶吃,”昌平君說,“我以前年輕的時候可喜歡這東西,現在年齡大了,覺得有點太甜了。”


    這也能叫甜?昭明心想,對他這個嚐過不知多少工業糖精的現代人來說,這種甜度隻能叫若有若無。


    “民間的事,咱們待會再聊,”昌平君見昭明談起祭河伯這事情心情很差,於是轉移話題,“我那哥哥負芻,還有楚國的朝堂,先生覺得如何啊?”


    “君侯見過自己的哥哥嗎?”昭明問道。


    “沒有,”昌平君搖搖頭,“一次也沒見過。”


    “楚王和您,完全是不同人,”昭明告訴他,“無聊是長相,還是性格,都不同。”


    “先生,瞧您這話說的,”昌平君笑一笑,“楚王是楚王,我是我,這天底下哪裏來的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呢?”


    “也是,”昭明迴答。


    “您且說說,我那哥哥是什麽樣的長相和性格?”昌平君繼續問。


    “長相我不知道怎麽描述,但是眼神有一些兇,而且總是皺著眉頭,”昭明迴答。


    “也許是國家事情太多,壓的,”昌平君說。


    “並不是這樣,”昭明說,“楚王並不是因為事情太多而煩惱,而是因為沒有什麽事情可以給他決定,所以感到憂傷。”


    “那幾家貴族,都這樣了,也不收斂一點?”昌平君問道。


    “君侯,”昭明迴答,“人哪有自己覺得自己有錯的?國家危亡之際,那三家都出了兵出了糧,因此都以安楚國的功臣自居呢。”


    “要是沒有他們,這楚國哪需要這麽艱難的打仗?”昌平君搖搖頭,“貴族,為蠹蟲啊。”


    “君侯,”昭明和昌平君說,“這三家的貴族,也不能說都是壞人,我在楚國的時候,有一個屈氏的後人對我百般刁難,而且不願意接受秦國的賄賂。”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何況是泱泱的楚國呢?”昌平君感歎道,“隻可惜,就這麽一個。”


    “隻是我見到了這一個而已,也許還有更多,”昭明迴答,“退一步講,能有一個,也是國家的幸運啊。”


    “也對,”昌平君點點頭,“唉,您剛才說,秦國賄賂了楚國的貴族?”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昌平君捕捉道了昭明話裏的信息。


    “是,”昭明迴答,“千真萬確。”


    昌平君站起來轉了幾圈,好像在思考些什麽?


    “您還記得是哪些人嗎?”昌平君問昭明。


    “此事具體不是我去辦的,”昭明迴答,“隨行的副使有一人名為籲糜冶,是自越國來的奴隸,主要是他在辦此事。”


    “竟然是這樣?”昌平君說,“王大人果然是做事周密,他之所以這樣安排,大概就是擔心你這個楚人和楚國背後有什麽幹係,沒想到真讓他猜中了。”


    是這樣嗎?昭明暗自驚訝,王綰的很多決定看似隨意,其實背後都是有考量。


    “若是能知道有哪些人受賄就好了,”昌平君遺憾的說,“至少可以整頓一下。”


    沒想到,在驛館,昭明暗自感歎屈問天不知要挾名冊獻楚王,卻沒想到自己也可以接近這東西,拿走給昌平君。


    不知是不是當時身在秦國使團之間,又屢屢被楚國人逼迫,以至於潛意識裏認為自己和秦使是一條心,把這麽好的機會錯過了。


    “君侯,”昭明行禮,“雖未能得此名單,但我看過名冊,記得一部分。”


    “人的記憶有時候不準的,”昌平君說,“萬一您記錯了,誣陷了忠良,該怎麽辦呢?”


    “君侯且放心,”昭明迴答,“有些拿不準的我就當做沒有,隻寫下能夠準確記住的人名給君侯。”


    “好,那煩勞您寫一寫,”昌平君迴答,“人命關天,千萬莫要出錯。”他囑咐了一句。


    “等等,”昭明正準備去寫,昌平君囑咐道,“用一卷厚的竹簡寫。”


    “可是,我能確定的人並不多,”昭明迴答,“再說,厚竹簡不是更容易被截獲嗎?”


    “先生您照我說的做就是,”昌平君迴答,“楚王會明白的。”


    這又是什麽神奇的潛規則嗎?昭明心裏想,他按照昌平君的要求做了。


    “先生,”昌平君接過名單看了看,“昭族不是你的同族嗎?為什麽你寫昭族的人反而最多呢?”


    “正是因為是我的同族,”昭明迴答,“所以接觸的更多些,了解的信息才更準確。”


    “可是,如此一來,若是我哥哥真的處罰了這些人,你們昭族的勢力大大削弱,其他的兩家會坐的更大。”昌平君說。


    這大概是楚國一直不去動這些貴族的原因之一了,昭明心想,對於守成之君來說,重要的不是前進,而是平衡和穩定,楚國貴族的權力雖然很大,但和王權還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結果是難以預計的。


    “君侯,”昭明對昌平君說,“我知道您所擔心的事情,您是害怕對於某一家貴族的打壓會打破現有的平衡,但是,臣聽說,弱國亡於外,強國亡於內。弱小的國家往往被強大的國家所滅亡,而強大的國家則往往是亡於國內的爭鬥。


    “春秋的時候,晉國是一個強大的國家,由於宗室經常發生相互殺戮爭搶王位的動亂,所以晉國的君主不信任自己的宗族,而是任用外族的臣子,分給他們土地和人民。”


    “我知道,就是現在的韓趙魏三家的祖先,”昌平君說,“一開始還有智氏什麽的,被他們三家滅了,因此實力大增。這和現在的楚國何其相似啊,如果滅掉一部分貴族,其他的貴族瓜分土地實力壯大,楚王室衰微,不需要秦國來打,自己就要崩潰的。”


    還真說不定,昭明心想,這算是分封製的必然結果,楚國隻是沒活到那一天。


    “君侯,您說的話是對的,但卻隻有一半對,”昭明對昌平君說,“一個人腰、腿和頭一起疼,其中頭疼最嚴重,醫生來給他治病,說可以先醫治好腿。


    “他卻說,這腿不能醫好,因為每次腿疼的時候,能分散對於頭疼的注意力。假如要是先醫好了腿,以後不就要直麵最為痛苦的頭疼了嗎?因此拒絕了醫生。”


    “幹嘛不一起治好,”昌平君問道。


    “正是此理啊,”昭明迴答,“君侯既然能想明白這個道理,那麽治理國家的道理也是一樣的。既然貴族的分治是楚國的政令無法推行,國家無法強大的根本,那麽就不應該害怕貴族的反抗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做和害怕感受頭疼,而不去治療腿有什麽區別呢?”


    “先生說的有道理,”昌平君迴答,“可這頭疼,他能治好嗎?就算能,現在我那侄兒,每天日思夜想就是要亡了楚國,他會給楚國這個機會嗎?”


    “君侯原先不是不相信秦王是一定要滅楚嗎?”昭明問道,“怎麽忽然就改變了想法?”


    “先生啊,不瞞你說,”昌平君告訴昭明,“我原在壽陵,消息阻斷,又不知是不是被監視了,因此不敢多去探聽消息。


    “但是前幾日,在鹹陽替先生尋醫生的時候,聽得那路上的行人都在議論,說要和楚國打到底。秦國有妖言令,如果這不是國家的意思,這些人早就下獄了。之所以他們還能在街上聊天,正說明,這就是秦王的意思啊。”昌平君說著,皺起了眉頭。


    聽了昌平君的話,昭明感到手腳冰涼,他隱隱的有一種預感,曆史的車輪依舊在向前滾動,馬上就要進入下一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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