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非常的不合時宜,但,昭明現在,正在搬家。


    並不是昭明體會不到空氣中的悲哀氣氛,連家裏打家具的木匠,家裏的弟弟都在戰場上沒有迴來,一邊打著椅子一邊哭。能幹出這種事的,當然是昭明那位好徒弟昌平君。


    昌平君在哄好了老婆之後,終於獲得了迴家的權利。


    昭明在昌平君家裏住了幾天,夫人知道昭明調解了她和丈夫的矛盾,對他很尊重,昌平君讓他住在府上最好的客房,仆人們也都被吩咐過要好好照顧昭明。


    自從通傳和樂將軍送出去之後,外邊一直沒有什麽消息迴來。昭明一方麵擔心事情的處理結果,另一方麵也擔心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的家人。


    因為心裏裝著太多的事,導致雖然有好吃好喝的照顧,住在不會漏風的屋子裏,他仍然是食不甘味。


    不知道是想法簡單還是信任昭明,昌平君對於他們很經不起推敲的計劃倒是相當的有信心。


    所謂傻人有傻福,昌平君想不到那些千千百百的變數,隻覺得這一次又有機會能夠化解秦楚之間的矛盾,以後還能生活在他熟悉的世界裏。


    昭明和他談過幾次,不知是出於對嬴政的信任還是自欺欺人,昌平君似乎並不是堅定的相信嬴政這次發動的是滅國的大戰,心裏多少還覺得隻是和往常那樣爭爭地盤,等到這段時間過了就和好了。


    昭明明白他的想法之後暗中歎氣,但他沒有說破,覺得讓昌平君多開心兩天也不是什麽壞事。


    後來,昭明他們得到了郢陳被攻破的消息,聽說樂將軍為了能夠戰勝秦軍在城裏放了火,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會不會被波及,昭明的內心裏十分難受。


    之前通傳走的時候他本來想交待一句幫忙看看家裏的情況,後來一想這時間實在是緊急,國家有難當先,沒有時間再計較這些小情小愛,於是忍一忍就沒有說。


    這一天,昭明正在昌平君的書房裏看書,這裏有很多先秦時期的書,都是昭明沒有見過的。


    秦統一之後把天下的書都收起來藏於宮室,民間之書盡皆焚毀,後來項羽又一把火燒掉了鹹陽宮,導致先秦的典籍喪失大半。忘記了是在哪個紀錄片還是百家講壇看過的數據,說到了漢代的時候,先秦的典籍已經損失了百分之七十。


    即使這樣,流傳下來的書籍依然成為了中華文化的燦爛瑰寶,可見先秦是怎樣一個思想繁榮的時代啊。昭明看著這些厚重的竹簡,為自己能夠有幸看到這些後世早已經失傳的書籍而感到由衷的開心。


    “先生,先生啊,你怎麽又在這裏,”昌平君來書房找昭明,對於這些書他說不上有什麽感情,這其中很大一部分他也沒怎麽看過。


    對他來說這些竹卷擺在書房裏,更多的是一種軟裝,不放書書架空蕩蕩的不成樣子。


    所以,就由著仆人去賣書的地方置辦了一些書,也沒有仔細的挑選版本之類的東西,一車就拉了過來,把書櫃給擺放整齊,重要的不是書裏寫了什麽,是放的要好看。


    “君侯啊,這些書呢,要稍微的分類擺擺,這樣找的時候才好找,”昭明和昌平君解釋,“你看你這原先的擺設,醫書和巫術之書放在一起,曆史和小說放在一起,這樣要看的時候多不方便啊。”


    “小說沒有和曆史放在一起啊,”昌平君迴答,“不是和儒家的書放在一起嗎,在那邊。”


    昭明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來這時候的人對於小說的概念和現代人是不同的,古代的文學是泛指為文之學,不講究藝術創造,隻要是寫文章,無論是書表還是奏章都叫文學。


    而小說在這個時代是和“大家之言”相對立的模糊的概念,既可以是曆史的補充,也可以是諸子理論的補充,並不是現在的有人物有情節的故事。


    “這醫書和巫術書放在一起,有什麽問題?”昌平君反而被他搞糊塗了,“楚王和秦王的藏書室裏都是這樣放的啊。”


    對哦,這時候也沒有現代醫學,昭明想到。


    他好奇的看過幾本醫學的書,書裏一些草藥方子什麽的他不懂,看不出對錯,但有一本書裏把人所有的病都歸結於有蟲子進了身體裏,還畫了各種各樣的插圖來說明。


    這和說人會生病都是因為鬼神作祟也沒有多大區別,雖然是樸素唯物主義,但這不像醫學,反而像《山海經》。


    昭明覺得眼冒金星,雖然這時候的醫學也挺離譜,但他還是在內心裏祈禱,哪天我病了,希望醫生給我治病看的是醫書,而不是巫書。


    簡單的發表了自己對於圖書分類看法之後,昌平君進入了正題。


    “先生啊,我在此宅的附近另外為先生置辦了一套宅院,”昌平君對昭明說。


    “這……”昭明一愣,他在現代是正宗普通家庭,要買一套房,全家要掏空六個錢包才能夠首付。沒想到在古代這麽快就實現了住房自由,甚至還是首都鹹陽獨門獨院,如果按照皇宮是市中心來看,這還在三環內。


    “之前通傳出去的時候,我囑咐過他們帶話給我的門客把先生的家人安置好,”昌平君哪裏懂千百年後人的住房苦惱,他繼續說。


    “先前呢,因為一直沒有消息,我也不知道情況怎麽樣了。現在我侄子忙於征戰之事,早把我這個舅舅忘了,管的也不嚴了。


    “這幾天我的門客過來和我說,他們早就將先生的家人遷到了附近安全的地方暫時居住,如今得了個機會,能把他們都接來鹹陽。”昌平君說。


    “先生?”昌平君本以為昭明會開心的笑起來,沒想到他卻哭了。


    “多謝君侯,”昭明起身跪拜。


    按說他和家人相處的時間也說不上久,可不知是來自身體的記憶,還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所體會到的最初的溫暖,他的內心泛起了溫柔的情感,一時間讓他流起了眼淚。


    “應該的,應該的,”昌平君安慰他,“先生暫且再忍耐幾日,家眷馬上就到了。”其實昌平君內心裏也有明麵上立個牌坊,說是接老師的親人,然後暗地裏好把新娶的小妾跟著一起帶進來的打算。


    不過看見昭明感動的流淚,他的開心也不是假的。


    昭明是個很聰明的人,發生的一切好像他都知道,甚至給人一種多智而近妖的不真實感,然而這樣的人也有親人,也是會流淚的,多少讓他感到了一絲親切。


    “君侯,我沒有什麽功勞卻要受此大禮,這並不妥當,”昭明雖然很開心見到家人,但是對於忽然砸下來的房子還是一時有點接受不了,他拒絕到。


    “這有什麽不妥的,”昌平君笑笑說,“先生難道是覺得簡陋了?”


    “不,君侯,”昭明說,“我本布衣,恭......販夫走馬為業,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將相,”背的太熟了,差點脫口而出,他心裏想。對不起,諸葛亮。


    “今日君侯以如此大禮厚待於我,我心實在不安。有句老話說,地裏種地的農民,能想象到的無非也就是周天子拿黃金的鋤頭鋤地。


    “我啊,一個商人,能想到的呢,就是有錢人的馬又高又大,帶著鑲金的馬具。您用這樣高級的東西來賞賜我,這並不是我能夠享受的啊。


    “君侯,您能接來我的家人我已經是十分感謝了,隻要能和平民一樣住在簡陋的屋子裏也就足夠了,怎麽能接受您貴重的禮物呢?”


    “不貴重,不貴重”昌平君笑著說,“你去住著就完了,我把你父母丈人丈母娘還有五弟都接過來了,怎麽能讓一大家子人擠在平民住的地方裏呢?先生東奔西走,為了全我楚國的社稷而忙碌,於我於楚國都有大恩,怎麽受不起了?去吧去吧。”


    昭明再三感謝之後,離開去看新的住所。


    春秋時期講究禮儀,不過這都戰國末期了,早就禮崩樂壞了,那玩意沒人講究,有錢想蓋宮殿也不是不行,隻要不怕殺頭。


    昭明作為一個商人,在楚國倒也沒有什麽,在秦國可是賤商,但昌平君還是按照大夫的規格給他準備了住所,幾個木匠正在製作新的家具,其中一個一直在暗中歎氣。


    “老先生,怎麽了?”昭明問木匠。


    “大人有所不知,我有個弟弟,這次也跟著一起出征了,最近有傳言說,秦軍打了敗仗,全軍覆沒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唉,我的老弟弟啊,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老木匠無奈的說。


    “老哥哥,您都這個歲數了,您弟弟應該也不小了吧,”昭明問道,問完之後他忽然感覺自己有點不禮貌,不過老木匠並不在意。


    “我弟弟,五十了,”老木匠說,“五十,知天命啊。這一輩子,可能也就是這樣了。”


    “五十了,還要服役嗎?”昭明問道。


    “按秦律,成年男子,從十七歲到六十歲,在國家需要的時候,都得服徭役,”老木匠說,“別說五十,就是六十歲,人不夠的時候,也得去。”


    “既然秦國的徭役很重,為什麽你們不跑去其他的國家呢?”昭明問出了一個他想不明白的地方,既然秦法嚴苛,為什麽秦國人卻不反抗,反而默默忍受呢?


    “主人,您是一出生就在秦國嗎?”老木匠問。昭明搖搖頭


    “那你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呢?”老木匠反問。


    昭明還真的不明白,他等著老木匠繼續說。


    “秦國的徭役雖然重,但都是實際的數量,說三月就三月,再苦再累,忍忍就過去了,還有盼頭。


    “而其他國家呢,雖然依舊是按照周天子製定的禮儀,名義上說,一年隻需要服徭役三天,實際上,哎呀,這一去可能就是三年啊!


    “今天過了,還有明天,明天過了又是明天,誰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老木匠無奈的說。


    昭明聽了之後心中感慨,這可能就是以前課本上學過的製度先進性吧,他想。


    又等了幾天,父母嶽父母,五弟還有妻子兒子,加上妻子妹妹一家都被接過來了。


    昭明見到家人,激動的熱淚盈眶,家裏準備好了接風洗塵的酒席,昌平君還親自來拜過昭明的父母。家裏做事的仆人也都放一天假休息。


    老木匠的弟弟依舊沒有消息,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他看著全家團聚的昭明,暗地裏歎了一口氣。


    “相公,你這是怎麽做到的?”晚上獨處的時候,妻子問他,“這不過月餘的光景,你怎麽就成了這君侯的座上賓了?”


    “哎呀,運氣,都是運氣。”昭明笑笑說,“君侯呀,之前過關的時候忘記了驗傳,我拿了邵晉的給他過來的,唉,對了,邵晉最近怎麽樣?”昭明問。


    “自送馬過來之後再沒來過,我也不太清楚,”妻子有些抱歉的迴答。


    “沒事,我隻是隨口問問。”昭明有點擔心,但還是安慰夫人,“我接著說,認識了昌平君之後呢,我就一些他想不明白的事給他出了出主意,他為了感謝我,所以送了這些東西。”


    “這哪裏是運氣,相公出的主意,一定都很管用吧,”妻子露出崇拜的眼神,“相公真是厲害,從小就機靈。”


    “唉,”昭明笑著說,“夫人啊,這人呢,小富小貴靠才,中富中貴靠運,大富大貴靠命。我隻是動了動腦子和嘴,就得到了這樣的富貴,不是靠運是靠什麽?”


    “相公要是這樣說,那我啊,就是命好。”妻子笑著說。


    “我兩個十三四歲就定親了,誰知道城裏一個大戶算出我八字合適,要娶我去衝喜。


    “本來以為這輩子緣分就到這裏了,沒成想我嫁過去沒多久那老爺就死了,他的大太太把我趕了出來,說我不吉利。


    “相公你不介意我的這段故事,仍然聘我為妻,現在又帶我享受榮華富貴,這啊,是我命好。”妻子說。


    昭明聽完心情十分複雜,這個身體的原主人竟然還有這樣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


    “是我命好,能遇見夫人,”昭明笑笑說,“時候不早了,夫人早點去休息吧。”


    “相公,”夫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笑笑,靠近昭明坐著。


    啊這?昭明還在和自己的良心做鬥爭,這算不算強占人妻啊。


    “相公,這秦關的月明,今夜可要同賞?”夫人含蓄的說。


    我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昭明心裏想,她是那個意思嗎?會不會我理解錯了什麽的。


    “夫人一路辛勞,要不今日先休息,改日你我二人再同遊?”昭明想稍微往後拖一拖。


    “相公怎麽變的這麽客氣,”妻子依舊是笑著,“不要緊的,路上有人照顧我,好著呢,我先去沐浴了。”


    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第二天早上昭明醒過來,雖然這是自己老婆,好像沒啥不合適的,但仔細想想又好像哪哪都不合適。不過他不僅沒有覺得良心不安,反而有一絲背德的快感。


    看來我的道德水平也就這樣了,他在心裏原諒了自己,對不起了我身體的原主人,汝妻子吾養之。


    “先生,先生啊,”昭明還在心理建設,昌平君卻一大早就過來了。


    “怎麽了,君侯?”昭明看著昌平君慌張的樣子,問到。


    “王上,忽然要召我去議事,”昌平君著急的臉都紅了,“先生啊,為之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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