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衣袋裏拿出一隻信封來,把它撕開,瞟了一眼,露出驚訝和困惑的神氣,站了幾分鍾沒有作聲。然後他以恍惚和機械的姿勢揮一揮手,一再要想說句什麽話,終於泄了氣,沒有說出來。有幾個人的聲音大聲喊道:


    “念呀!念呀!是怎麽寫的?”


    於是他以茫然的夢遊者的聲調念起來:


    “我向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這樣的:‘你絕不是一個壞人。(全場瞪著眼睛望著他,大為驚奇)快去改過自新吧。’”(台下紛紛議論:“真奇怪!這是怎麽迴事?”)主席說:“這一份是賽魯·威爾遜簽名的。”


    “怎麽樣!”威爾遜大聲喊道,“我看這就把問題解決了!我分明知道我那張條子是被人偷看了。”


    “偷看!”畢爾遜反嘴罵道。“我要叫你知道,不管是你,或是其他像你這樣的渾蛋,都不許這麽大膽地……”


    主席:“秩序,先生們,請守秩序!請坐下,你們兩位都坐下。”他們聽從了主席的話,可是還搖晃著腦袋,憤怒地嘟囔著。全場弄得完全莫名其妙,大家對於這個稀奇的緊張局麵,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隨即湯普生站起來。湯普生是個帽商,他本來很想列入十九家,可是他不夠資格:他的帽子存貨不多,夠不上那個地位。他說:


    “主席先生,如果可以讓我發表意見的話,我請問這兩位先生難道會都不錯嗎?我請問你,先生,難道他們倆都恰好對那位外鄉人說了同樣的話嗎?我覺得……”


    硝皮商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硝皮商是個滿腹牢騷的人,他自信是夠得上列入十九家的,可是他沒有獲得大家的公認。這使他在舉動和言辭方麵都有點兒帶刺。他說:


    “呸,問題不在那上麵!那是可能有的事——一百年裏說不定能有兩次——另外那樁事情可不會有——他們倆誰也沒有給過那二十塊錢!”


    (一陣喝彩的聲音。)


    畢爾遜:“我給過!”


    威爾遜:“我給過!”


    於是他們兩人又互相控訴對方有偷竊行為。


    主席:“秩序!請坐下,對不起——你們兩位。這兩張紙條無論哪一張都沒有片刻離開過我身邊。”


    某人的聲音:“好——那就沒什麽問題了!”


    硝皮商:“主席先生,現在有一點是明白了:這兩位先生之中反正有一個曾經藏在另一個的床底下,偷聽人家的家庭秘密。如果我的話並不違反會場規則,我就要說一句:兩位都幹得出。(主席:“秩序!秩序!”)我收迴這句話,先生,現在我隻提出一個意見:假使他們兩人之中有一個偷聽了對方告訴他的太太的那句對證詞,我們就可以把他查出來。”


    某人的聲音:“怎麽查法?”


    硝皮商:“很容易。他們倆所寫的那句話,字句並不完全一樣。假如不是隔的時間太久一點,又在宣讀兩人的字條之間插進了一場熱鬧的爭吵,大家也許會注意到的。”


    某人的聲音:“你把那區別說出來吧。”


    硝皮商:“畢爾遜的字條裏說的是‘絕對不是’,威爾遜的是‘絕不是’。”


    許多人的聲音:“是那麽的——他說得不錯!”


    硝皮商:“那麽,現在隻要主席把錢袋裏那句對證詞查對一下,我們馬上就可以知道這兩個騙子之中……(主席:“秩序!”)——這兩位冒險家之中……(主席:“秩序!秩序!”)——這兩位先生之中……(哄堂大笑和掌聲)——究竟是誰應該戴上一個勳章,表明他是這個鎮上破天荒生出的第一個不老實的撒謊大王——他給這個鎮丟了臉,這個鎮從今以後也就會叫他夠難堪的!”(熱烈的掌聲。)


    許多人的聲音:“打開吧!——打開那口袋!”


    柏傑士先生把那口袋割開了一條裂口,伸手進去抽出一隻信封來。信封裏裝著兩張折起的信紙,他說:


    “這兩張字條有一張上麵寫著,‘要等交給主席的一切信件——如果有的話——通通宣讀過之後再打開來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讓我來念吧。這上麵寫的——就是:


    “‘我並不要求申請人把我的恩人向我說的話的前半句說得一字不差,因為那一半並不動人,而且容易忘記;但是末尾的四十個字是很動人的,我覺得也容易記住;除非把這些字完全正確地重述出來,否則就請把申請人當作騙子看待。我的恩人開始說的是他很少給別人提出忠告,可是他一旦提出忠告的話,那就一定是金玉良言。然後他就說了這麽一句——這句話一直留在我腦子裏,從來沒有遺忘過:你絕不是一個壞人——’”


    五十個人的聲音:“這下子是非分明了——錢是威爾遜的!威爾遜!威爾遜!說話呀!說話呀!”


    大家跳起來,擁擠到威爾遜身邊團團圍住,緊緊握他的手,熱烈地向他道賀——同時主席敲著小木槌,大聲嚷道:


    “秩序,諸位!秩序!秩序!請讓我念完吧。”會場恢複平靜以後,宣讀又繼續了——念出的是:


    “‘快去改過自新吧——否則,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因你的罪過而死,並且因此入地獄或是赫德萊堡——希望你努力爭取,還是入地獄為妙。’”


    隨後是一陣可怕的沉寂。起初有一層憤怒的暗影陰沉沉地籠罩到在場的公民們臉上;停了一會兒之後,這層暗影漸漸消失,另有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很想取而代之;這種表情力圖流露出來,大家拚命地抑製,才把它壓住了;記者們,布利克斯敦的人們,以及其他外地來賓都把頭低下去,雙手把臉遮住,費盡了勁,憑著非凡的禮貌,極力忍住。就在這個不湊巧的時候,鴉雀無聲的會場中突然爆發出一個孤單的吼聲——傑克·哈裏代的:


    “這話才真是地道的金玉良言哪!”


    於是全場嘩然大笑了,連客人都沒有例外,甚至柏傑士先生的莊嚴也馬上泄氣了,隨後會眾自覺已經正式解除了一切約束,大家就盡量享受他們的權利。全場的哄笑是盡情而持久的,真是笑得好像狂風暴雨似的痛快淋漓,可是後來終於停息了——停息的時間稍久,柏傑士先生才得以趁機準備繼續發言,台下的人才趁此把眼睛稍擦了一下;可是後來笑聲又爆發了,過一會兒又是一陣;最後柏傑士才得以說出這幾句嚴肅的話:


    “想要掩飾事實也是枉然——我們確實發現自己麵臨著一個重大問題。這個問題涉及本鎮的榮譽,打擊全鎮的好名聲。威爾遜先生和畢爾遜先生所提出的對證詞略有出入,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嚴重,因為這表示這兩位先生之中總有一位犯了盜竊的行為——”


    這兩個人都在軟癱癱地坐著,無精打采,懊喪至極;可是一聽到這些話,他們倆都像是觸了電似的動作起來,馬上就要站起——


    “坐下!”主席嚴厲地說,他們都聽從了。“這件事情,我剛才說過,本就是很嚴重的。這事情——還隻牽涉他們兩人之中的一個。可是現在問題就更加嚴重了,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名譽都遭受了可怕的危險。我是不是可以更進一步說,遭了無法解脫的危險?兩個人都漏掉了那重要的四十個字。”他停了一會兒,一直過了幾分鍾,他故意讓那普遍的沉寂逐漸深沉,增加它那予人以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後繼續說道:“這件事情的發生,似乎隻有一種說法可以解釋,我請問這兩位先生——是不是串通行騙?互相勾結?”


    一陣低沉的議論透過全場;大意是說:“他把他們兩個都抓住了。”


    畢爾遜不慣於應付緊急場麵,他半死不活地坐著,一籌莫展。但是威爾遜卻是個律師,他臉色蒼白而懊惱,掙紮著站起來,說道:


    “我請求大家耐心聽一聽,讓我說明一下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我把我所要說的話說出來,真是抱歉得很,因為這不免要使畢爾遜先生遭到無法挽救的損害。直到現在為止,我對畢爾遜先生是向來很尊重、很敬愛的,我過去完全相信他絕對不會受任何誘惑的影響——就像你們大家一樣地相信。可是為了保持我自己的名譽,我不得不說話——坦白地說,我很慚愧地承認——現在我要請求你們原諒——我曾經向那位傾家蕩產的外鄉人說過那對證詞裏所包括的全部的話,連末尾那罵人的四十個字也說過。(全場轟動。)新近報紙上登出啟事之後,我就想起了那些話,並且決定請領這一口袋的錢,因為我有一切權利應該得到它。現在我請大家考慮這麽一點,仔細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位外鄉人對我的感激是無窮的,他自己說他想不出適當的話,足以表達他的謝意,並且說如果有一天他有辦法,他一定要千倍地報答我。那麽,現在我請問你們一聲:我哪會料得到——哪能相信——哪能想象得到一點點影子——他既然是那麽感動,怎麽竟會幹出這樣無情無義的事來,在他的對證詞後麵添上那完全不必要的四十個字呢?——為什麽要給我安排這麽個圈套?使我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自己人的麵,變成毀謗本鎮的一個壞蛋?這實在是荒謬絕倫,不可思議。他的對證詞應該隻包括我對他提出的忠告起頭那句懇切話,我對這一點覺得毫無疑問。假如是你們,恐怕也會這麽想。你絕不會預料得到,幫了人家的忙,又沒有得罪過他,他反而這麽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以充分的信心、充分的把握,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起頭的那句話——末尾是‘快去改過自新吧’——然後就簽上了名。我正要把它裝進一隻信封的時候,有人叫我到辦公室的裏間去,我就不假思索地把那張字條敞開留在桌子上。”他停了一會兒,慢慢地向畢爾遜把頭轉過去,又等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道:“請大家注意這一點:我過了一會兒迴來的時候,畢爾遜先生恰好從我的前門走出走。”(全場轟動。)


    畢爾遜馬上站起來,大聲嚷道:


    “這是謊話!這是無恥的謊話!”


    主席:“請坐下,先生!現在是威爾遜先生發言。”


    畢爾遜的朋友們拉著他坐下,勸他鎮靜下來,於是威爾遜又往下說:


    “這就是簡單的事實。我桌子上那張字條已經不在原先放的地方了。我發現了這一點,可是我當時並不在意,還以為可能是風把它吹動了一下。畢爾遜先生竟至偷看人家的秘密文件,這是我意想不到的;他是個體麵人,應該是不屑於幹這種事。假如讓我拆穿的話,我認為他把‘絕’字寫成了‘絕對’,原因是很明顯的,這想必是由於記性不好。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能夠在這裏毫無遺漏地把對證詞用光明正大的方法說得清清楚楚。我的話完了。”


    天下再沒有什麽事情像一篇動聽的演說那麽具有煽動力,它可以把那些不熟悉演說的把戲和魔力的聽眾的神經器官弄得昏昏癲癲,推翻他們的信念,敗壞他們的感情。威爾遜勝利地坐下了,全場把他淹沒在一陣陣潮水般的讚許和喝彩聲中;朋友們蜂擁到他身邊來,和他握手道賀;畢爾遜卻被大家喝住,一句話也不許他說。主席拿起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敲著,不住地嚷道:


    “可是我們還要繼續進行,先生們,我們還要繼續進行呀!”


    後來終於獲得了相當的安靜,於是那位帽商說:


    “可是還有什麽可繼續進行的呢,先生,不是隻差付款這一招嗎?”


    眾人的聲音:“這話有道理!這話有道理!到前麵來吧,威爾遜!”


    帽商:“我提議給威爾遜先生三唿萬歲,他象征著那種特殊的美德,足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歡唿聲就爆發了;在歡唿聲中——同時也在主席敲擊木槌的響聲中——有些熱心分子把威爾遜抬到一個大個子朋友的肩膀上騎著,準備得意揚揚地送他到講台上去。這時候主席的聲音壓倒了這陣喧鬧——


    “秩序!各迴原位!你們都忘了還有一個文件沒有念哩。”會場恢複了平靜的時候,他便拿起那個文件,正待開始念,卻又把它放下來,說道:“我忘了,這要等我所收到的信件通通宣讀過之後才能念哩。”他從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來,瞟了一眼——顯出驚訝的神氣——把手伸遠一點再仔細看看——瞪著眼睛望著。


    二三十個人的聲音喊道:


    “寫的是什麽?念吧!念吧!”


    於是他就照辦——慢慢地、以驚奇的神情念著:


    “‘我給那位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有些人的聲音:“喂!怎麽迴事?”)——是這樣的:你絕不是一個壞人。(有些人的聲音:“老天爺!”)快去改過自新吧。’(某人的聲音:“啊,真叫人莫名其妙!”)簽名的是銀行家賓克頓。”


    這時候盡情發泄的一陣亂哄哄的狂笑簡直要叫頭腦清醒的人哭起來。沒有被中傷的人們都笑得直淌眼淚,記者們在笑得要死的時候寫下了一些亂畫糊塗的字,誰也認不出來;有一隻睡著的狗嚇得喪魂失魄,跳起來向這烏七八糟的一團狂吠。形形色色的唿聲散布在喧囂之中:“我們發大財了——兩位不可敗壞的廉潔象征呀!——還不算畢爾遜哩!”“三個!——把‘老實人’也算進去吧——多多益善!”“好吧——畢爾遜也當選了!”“哎呀,倒黴的威爾遜——遭了兩個小偷的殃!”


    一個雄壯的聲音:“肅靜!主席又從他口袋裏掏出一件寶貝來了。”


    眾人的聲音:“哎呀呀!又是新的東西嗎?念吧!快念!快念!”主席(念著):“‘我對某某所說的那句話’等等,‘你絕不是一個壞人。快去’等等。簽名的是格裏戈利·耶次。”


    暴風般的一陣唿聲:“四個象征了!”“耶次萬歲!”“再掏吧!”


    這時候全場興高采烈,歡唿狂吼,準備把這個事件中所能有的一切玩笑開個淋漓盡致。有幾位屬於十九家的人物麵色蒼白,苦惱不堪,站起來想往過道裏擠過去,可是有許多人大聲嚷起來:


    “注意門口,注意門口——把門關上!不可敗壞的人物可不許離開會場!坐下吧,諸位!”


    大家順從了這個要求。


    “再掏吧!念!快念!”


    主席又掏了一次,大家聽熟了的那些詞句又開始從他嘴裏溜出來——“‘你絕不是一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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