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瑾迴到府裏時除夕已過,正是元日。前院裏燃著庭燎用來祈福,府裏的侍女侍衛們都在院中同跳踏歌舞,好一番熱鬧景象。


    經過靜安居前廳廊下時,有三個麵生的小丫頭正在前院假山前放爆竹,爆竹燃起有如紅映霄漢、聲震如雷。


    一小女子正對著淮瑾笑起來,恰如雪中芙蓉綻放,各處張揚著美麗。一種由衷的快活散發出來,吸引著淮瑾,比魔怔更特殊的情感劃過他的四肢百骸,過電一般。


    竟是她!


    載義注意到主子盯著看,猜測他今日心情好些,也想放爆竹,便道:


    “張掌家給咱們每個人都發了爆竹,主子若想放,迴靜安居咱們就放。”


    淮瑾卻顧左右而言他:“她們是誰?”眼睛緊盯著朝華。


    載義瞥了一眼:“她們三位是慈姑從外頭買來的,說是給您書房留用的,這兩日就請您挑兩個過去。”


    載義當時坐在車駕前頭,並沒仔細瞧見那跳窗娘子的長相,可淮瑾卻是見過的,和今夜一般的張揚美麗,絕不會錯,就是她。


    淮瑾聞得載義此言隻覺心跳如鼓,有什麽東西從內裏滋生出來,刺得他心裏癢癢的。原來她被賣去的地方竟是自己府上。


    他佯作不經意道:“不必兩個了,就那個吧。”


    載義向他確認,伸手遙遙指過去:“是眼睛圓圓的那個嗎?”


    “不是,”淮瑾搖頭,“右邊那個。就要一個就行了,另外兩個讓慈姑安排到其他地方當差去吧。”


    “是,我明兒一早就去和慈姑說。”載義堆著笑,終於有人要來書房分擔他的差事了。


    淮瑾卻覺得好似等不得:“現在就去。再叫載疏去查查這個小娘子。”


    他對她,十分好奇。


    “是。”


    載義得了信便忙忙地去找張掌家與他哥哥。


    載疏是載義的親哥哥,和拳腳功夫好、主要負責隨行保護殿下的載義不同,載疏性子沉靜,喜讀書,雖隻有秀才功名,但心細如發,幫著淮瑾打理他手下的諸多鋪子田產,多年來從未出過差錯,是個心思縝密值得信賴之人,讓他去查底細最合適不過。


    飛雪簌簌,廊下放爆竹的幾人仿若未覺。朝華仰著臉看衝上天的爆竹,心中滿是酸澀卻仍舊笑得恣意,一種濃濃的生命力從她身體裏生長出來,吸引著淮瑾。


    他閑倚在廊下駐足,見這小娘子瞧著不過十一二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被家中賣來做奴婢,煞是惋惜,卻又覺慶幸。


    端看她雖已為奴,卻不見自輕自賤,言語行動自洽自如,仍如閣中娘子一般語笑盈盈,可見心誌堅定。


    被歹人賣入春樓,卻有膽量有智謀,專等著他的馬車過時才往下跳,救了自己一命;更為其他人著想,孤身一人去府衙裏揭發那兩頭收錢高價轉賣的牙婆,又救了其他可能會被那人賣入春樓的娘子。真真是,叫他不禁為之側目。


    梳洗過後淮瑾倚在榻上閉目聽著外頭各處隱隱喧鬧。這一天他收到了好些消息,胸中翻湧激蕩毫無睡意,索性吩咐載義明天早上早些叫他起來入宮拜年。


    他第一次對明天擁有如此高漲的期待,雖不明白這感情何處生發,但腦海中下意識閃過剛剛她在庭院中放爆竹時的笑容,和那天她跪坐在馬車裏,他看見的瑩白如玉的麵龐。


    直覺告訴淮瑾,他與這小娘子有緣。


    一夜無眠。


    天光未亮,淮瑾便動身入宮各處請安,先去思政殿處陪聖人用早膳,再去皇後處問安,最後才去到孟淑妃處。


    而靜安居院子裏,慈姑正立在廡廊下囑咐朝華。


    “殿下挑中了你,隻你一人去書房便是。”慈姑與有榮焉,她帶出的丫頭得了殿下青眼自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若你生病了載義會替你做好書房的差事,牢記你的主子是三殿下,沒有什麽差事比三殿下的差事還要重要。在書房不僅要細心更要時刻警醒,既不要毛手毛腳打翻茶具,也不要慌慌張張惹了主子不快。每次研墨之後要先淨手再去給殿下奉茶。可清楚了?”


    朝華心中感激慈姑,喜氣洋洋道:“嗯,我知道了。”


    “以後在殿下麵前,要自稱‘奴婢’。另外,本來書房伺候的是兩個人,一人磨墨一人奉茶,但殿下說隻要一人伺候,那這兩樁差事就都交給你了,每月會多給你一吊錢的月錢。”


    “是,奴婢知道了。”


    慈姑瞧著她柔美光潔的額頭,想了想還是補充道:“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切不可有不該有的心思。”


    朝華正色垂首:“奴婢謹記您的教誨。”


    若是另外兩人被選中慈姑倒並不會多言。但她喜歡朝華就免不了多叮囑些。她知道孟淑妃的性子,雖是個再良善不過的人,但一旦事涉兩個孩子她便會失去理智。若出了事,主子們自不會有事,底下的奴婢卻是要被打死的。她不忍見此情景。


    朝華卻沒想到竟真的心願成真。


    得了準信之後她懷揣著這份喜悅迴了住處,忙忙地將自己用過的各類練習用具都收起,預備下午正式入書房當差。琍芳見狀也來道賀,隻樂雨一言不發,獨自在鋪位上躺下。


    又過了一會,青娘來叫琍芳與樂雨去前頭聽差,二人都被慈姑安排做了靜安居的三等丫鬟,專司外院的灑掃擦洗等活計,每日的活計雖不多,但早晚都要在外院聽差,有時還要被大丫鬟們使喚著做些跑腿的活計,倒也並不清閑。


    此時的思政殿內,淮瑾正陪著聖人用早膳。


    聖人對這個兒子的感情很複雜。


    自大皇子夭折後,孟淑妃終日溺於悲痛,連帶著更不待見聖人,甚至很長時間關閉宮門。


    淮瑾出生的頭幾年父子二人見麵的機會格外少些,宮人們也都認為聖人不喜三皇子,比之二皇子更差得遠些。雖不至於苛待孟淑妃,但宮人最擅長拜高踩低,那幾年長平宮可以說是大明宮裏最冷清的所在。


    雲都城裏文臣武將與勳貴們,各家各戶都知道聖人更器重二皇子,對三皇子與四皇子都有些淡淡的,但好歹四皇子寄養在皇後膝下,擔了個皇後養子的名頭,自然比三皇子更尊貴些,因而在雲都城中最沒有存在感的皇子便是三皇子了。


    但終究是孟淑妃的孩子,聖人對她是有愧疚的。看著淮瑾更是想起以前和孟淑妃在一起的日子,有些心軟。


    見淮瑾似乎瘦了些,便溫聲叮囑道:


    “你出了宮,父親母親都不在身邊照料著,自己要注意身子。”


    淮瑾恭敬應答:“是,兒子謹記父親教誨。”


    聖人留意著時辰,心裏閃過了孟淑妃柔美的麵龐,知道她盼著兒子過去,不忍心叫她久等,便道:“嗯,吃了飯便去你母親處吧,她肯定等急了。”


    “是,兒子告退。”


    淮瑾心知父母之間的隔閡他無能為力,更知道自己目前並不受聖人重視,不必白白在此停留,反惹得皇後與淮陵側目,索性吃了飯就離開思政殿。


    等他去過孟淑妃處與楊皇後處,日已中天。


    “載義,備車迴府。”


    他略略有些急切,想要驗證昨晚是否是自己的幻覺。車輪急急地往迴跑著,倒像是看穿了主人的心思。


    朝華一早聽過慈姑訓話後收拾妥當便去了書房。待進了書房院子才發現此處很是寬闊,不僅有耳房、茶房並東西兩處廂房,書房內室更是一眼望不到頭。


    數十排書架分布在內,書案寬大,更有屏風隔了一處會客廳,廳裏布置地更雅致些,多以鬆樹為盆景裝點,隻略略點綴一兩處鮮花,各處幾案裝飾瓶分布左右,格外疏朗大氣。再往裏走有一處隱秘的休閑處,像是預備著用來小憩的。


    朝華並未往裏多走,略看了眼便退出去,進了旁邊西廂房改的、當差用的茶房。環顧一圈,但見這處茶房雖不甚寬敞,但光線好,布置得古樸雅致,頗費了些功夫。


    臨窗放了一張桌子,上頭是各類烹茶用具,平日烹茶便在這裏。後頭曬不到太陽的地方放了一個高大的樟木櫃子,裏頭分門別類存放著各類茶葉,細數了數發現竟有數十種不同的茶葉。


    既有綠茶、紅茶、曬幹的花茶,也有養身用的參片並幾種可供烹煮飲用的養身藥材。


    朝華一樣一樣看過,有些慈姑沒說到的不太認識的茶葉,她都一一取了樣出來,預備當完差後拿著去請教慈姑,之後再根據茶葉種類分開擺放。


    旁邊靠牆處立著一個瞧著十分厚重的花梨木櫃子,裏麵放的是各式茶具,排布整齊、光潔如新,足見主人愛護之至。


    朝華並不很懂茶具,隻略看了看,挑了一個白瓷蓮花杯待用。在燒水的間隙裏炙茶、碾末、篩茶,樣樣得心應手。


    忽聽得前頭一陣響動,朝華忙掀了簾子步出門去,隻見一年輕俊雅的少年郎君正朝著這邊走來,長身玉立,儀望風表,迥然獨秀。行動間朝華隻覺如春風拂麵,叫人見之難忘。


    竟是那天搭救她的那位少年郎君!


    隻一息她便意識到這就是三殿下,忙跪下行禮。來人揚聲道免,朝華卻不敢,仍規規矩矩跪下,腦海中仔仔細細迴想自己那日是否有不當失禮之處。


    淮瑾在她麵前站定。


    他在心裏歎息一聲,旋即又笑起來:“你就是書房新來的女侍嗎?”


    聲音清潤,舉動端方,一如那日他遞給朝華的那方手帕。


    “是,奴婢朝華,從今日起在書房伺候筆墨與茶水,殿下有事盡管吩咐奴婢便是。”


    她努力穩住,心裏也有一些輕鬆,卻並不敢有一絲一毫地懈怠,牢牢記著慈姑的教誨。


    淮瑾粲然一笑,隻覺周身暢快心情愉悅:“起身吧,給我倒杯茶來。”


    “是。”


    朝華應聲後便迴到茶房煎茶分湯。不知是不是熱的,她忽覺麵中滾燙,心跳如鼓,腦中不斷閃過剛剛朝著自己走來的修長身影。她甩了甩心中雜念迅速定了心神,裝好茶水後穩穩端著進了書房。


    但見書房正中有一寬大書案,淮瑾正盤腿坐於蒲團之上。屋內點著蓮花宮燈並幾處燭火,處處都布置得古樸沉靜,隻聞厚重,不見一絲一毫奢華。


    朝華一步一步走過去,柔紗帳幔懸掛其間,沉香嫋嫋,光線柔和不覺昏暗。可見主人心思玲瓏雅致,非尋常富戶豪紳可比。


    朝華緩步上前跪下奉茶。


    奉茶畢剛要站定時便聽得淮瑾叫她磨墨,側頭瞥見他身旁有一蒲團,思忖著跪下準備磨墨。淮瑾卻道:


    “以後你在書房當差時不必跪著伺候,這個蒲團是給你準備的,坐著磨墨便是。”


    “是……謝殿下。”


    朝華依言跪坐,心中稱奇。


    一時間室內隻聽得她磨墨的聲音和淮瑾翻書的聲音,滿室寧靜,心意微動。


    仿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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